于观真简直像是才出炉的烤乳猪。
方觉始刺下金针时,双手传来的炙热感叫他简直想大叫起来,然而缥缈主人如此昏迷不醒,恐怕撑不过半路就会死过去,只能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为其连续心脉。
就在于观真的眼皮微微动起来时,门口忽然传来了崔嵬的声音:“尚可,我既答应缥缈主人不再用剑,自不会投机取巧。”
方觉始的脑袋忍不住宕机片刻,转头看去,发现门已经化作一面水镜,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大巫祝与崔嵬的交谈与行动,然而崔嵬并无察觉,想来是单向的。
“这……”方觉始一眨不眨地看向水镜,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是要我选吗?救不救人之后……要选救崔嵬还是救缥缈主人?”
大夫的大脑此刻简直一片混乱,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了崔嵬到底是在面对多么可怕的敌人,之前自己的不以为然又是何等轻慢草率。
大巫祝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于观真不知何时已醒过来了,他侧过头看着水镜,蹙起眉头,感觉到四肢百骸里的血似乎又瞬间涌回了心脏,将破裂的伤口重新凝结起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抚向方觉始颤抖的手,开口安慰道:“别怕,我会救他的。”
当时厌琼玉当时是在利用神血治愈伤势,这是她最大的底牌,他们前来救命,不过是意外之喜,她一路上显露出的虚弱与濒死不是伪装,而是神血的一种特性。而缥缈主人必然非常清楚神血的愈合能力,才会故意使伤口迟缓,用自己的心头血哺育那只虺蛊。
如同虫子般的羽化,苗疆信奉新生与死亡的源头想来就是神血的特殊性。
难怪缥缈主人根本不着急。
方觉始的嘴唇动了动,他毕竟只是个大夫,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少有些束手无策,于是有些无助地看向于观真:“你现在自身难保,还能怎么救?”
“你让我保持清醒就可以了。”于观真缓慢地说道,“你不是知道厌琼玉催动神血唤醒我的事吗?我比她更强,只要催动神血,就能影响到大巫祝。”
方觉始抿起嘴唇,眼前的缥缈主人看上去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几乎就要死去一般,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也许会死。”
于观真没办法跟他解释那么多,只是平静道:“落针吧。”
方觉始咬紧了牙,又落下三枚金针,他从未避开过伤患的视线,此刻却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崔嵬,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那把出鞘的藏锋刀,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事情。
“你猜,你带来的那位大夫会不会为了所谓的正义善良杀死尘艳郎。”
“而尘艳郎又是否会为了你,用尽神血来阻止我。”
大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巫祝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瞠目结舌,声音如同紧绷的弦,轻轻颤抖起来:“他……他早已算计好了?”
假使我当真放弃作为医者的心思,看着缥缈主人死去,不单单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还会叫崔嵬真正身陷险境。
方觉始不由得吞咽下口水,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心想:这可比烦心的病人麻烦多了。
“谁知道。”于观真开口道,催动体内燃烧起来的神血,鲜血溢出唇角,体内的伤正温暖地愈合在一起,吐出来的是淤血,“也许是临时起意。”
崔嵬刀势愈快,越催越急,那黑沉沉的藏锋刀竟凛然生出罡气来,他脸色凝重,已是动了真怒,汗水混着那道血痕,在脸上淌下,倒真如一滴血泪:“他们在何处?”
大巫祝身形灵动,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似烟如雾,无论崔嵬往何处出刀,他竟都能从另一处冒出来,仿佛从始至终追捕的不过是个幻影。
“你很生气?”大巫祝轻快地笑起来,“你不是说过,他的生死都是注定的吗?”
崔嵬的刀与剑一样好,不,他的刀更胜过剑,比剑更好,被罡气笼罩的藏锋刀掀出雪白如霜的银浪,接二连三逼向大巫祝,他冷冷道:“我千方百计救他,不是要他为我而死。”
“哦?”大巫祝轻佻询问,他的身形偶尔会凝滞片刻,衣摆便顿时被刀锋捕捉刺中,只是那似乎对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死在我手里就可以?死在我手里,便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崔嵬知晓看似两人对战,实则是他与缥缈主人联手对抗大巫祝,不容片刻分神,因而心神全不动摇:“诡辩!”
“哈……”大巫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甚至连语调都没有改变,“玄素子告诫过你,千万不可碰情,你修为高深,要是回山闭关,成仙得道不过是数载功夫。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送你们平安离开苗疆。”
他又重新站在了光芒之下。
崔嵬一顿,眯起眼来,收刀入鞘,淡淡道:“当真?”
“我何必说假话。”大巫祝玩味道,“不过你不怕我所言是无间炼狱吗?”
崔嵬讥讽道:“炼狱而已,这就是你的问题不成。”
大巫祝终于笑起来,九神柱上的火光为他的脸添上一份红润,他上前来俯在崔嵬耳畔问道:“你对他当真毫无动摇?”
崔嵬一怔,往事历历在目,竟不合时宜地在此刻从心头冒出。
“喂,你怎么样!”方觉始看大巫祝行动自如,不由得转头看向于观真,对方果真已经歪身倒在床边,长发流泻,看不清神态。他潜心医术,对苗疆的神血蛊术虽有了解,但毕竟所知不多,便伸手抓向于观真的手腕,只觉得他脉搏竟渐强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不信邪地又把了几次,奇道,“你怎么身子好起来了?”
他本以为于观真已经昏厥,哪知对方低声吐出两个字来:“神血……”
“什么?”
方觉始心中焦急,取出丹药喂了他几颗,却只觉于观真经脉更炙,仿若滚油浇入,岩浆化为血液,知必然是强行使用巫血导致巫血沸腾所致。
“别治了,他现在好好的也要被你治死。”
方觉始循声转头看去,不由得神色骇然,竟是大巫祝站在他的身后,而崔嵬脸色凝重地紧随其后,对他道:“觉始,让开。”
大巫祝上前来伸手捏住于观真的脖子,将他上半个身子提起来,那人脸色苍白地靠在掌心之中,垂着眼眸,看上去生死不明。
“他心伤不知为何已然痊愈。”方觉始脸色慎重道,“然而神血沸腾,奇哉怪也,我这辈子解决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蠢小子。”大巫祝将于观真放回瓷枕上,不知为何,缥缈主人的脸色看起来竟好多了,懒散道,“大人讲故事的时候从不认真听。”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九神会互相吞噬,我与其他拥有神血的人自然也是如此。”大巫祝很快就收回手来,他慢悠悠道,“他已前尘尽忘,可从厌琼玉身上得知神血能够互相吸引,便以为能借此阻碍我。然而他体内神血并非天生,又不是后辛血脉,多年下来将近枯竭,本就不适合承受大量的神血,为了救你们两个,却不知死活地吞噬我的力量,神血怎能不沸腾。”
难怪——
于观真其实并未昏迷,只是难以睁眼,自大巫祝的手伸过来后,体内的烈焰仿佛找到了通道,尽数涌出,带来一片清凉。
他当时感到疼痛不堪,原来是厌琼玉在催动神血,吞噬同类。
神血若将枯竭……也就是说,自己当时要是不催动神血相助崔嵬,就无法如此完美的愈合伤势,而有崔嵬受困,方觉始心神被扰,难说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于观真想起崔嵬之前评论大巫祝此人实是“善者予善,恶者予恶”,如今想来,果然分毫不差。
大巫祝此人,确实有趣又怪异,只是被愚弄摆布的滋味到底不好受。
于观真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眼前只有方觉始与崔嵬二人,大巫祝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此处,大夫见着他苏醒,不禁松了口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刻意的做作:“我就说,善人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我方大夫福气积累多了,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
这话还能这么用吗?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只是身体仍然虚弱,他抬头望着崔嵬,大概是人伤重病痛之时,理智对上情绪便弱势许多,他对感情的束缚也不禁弱化许多,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咱们又死里逃生了一回,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快活,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崔嵬充满困惑地问他,“我值得如此吗?”
崔嵬当然知道对方喜爱着自己,在那些眼波、言语、行动,甚至那个吻之中,然而自己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对方也显然一清二楚。崔嵬很清楚对方眼中偶尔闪过的怨恨与不甘,那些在温柔的幻梦之中被倏然点醒的不快跟愤怒,同行了这么久,他知晓眼前此人并非一个圣人,甚至不算是个善人,更谈不上君子。
“承你一路恩深义重。”于观真顿了顿,俯在床边,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他抬头对上那双翠瞳,“我以死相报。”
你对他当真毫无半分动摇?
嵬儿,你现在还不明白,情爱能使圣人坠入炼狱,也令恶人超凡脱俗,缘起缘灭,绝非人力所能抗拒。
崔道友,你执情太浓,易生偏执之心,切不可妄动。
……
大巫祝、母亲、玄素子的声音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崔嵬看着于观真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在沈秀娥府外对方拾起那朵海棠花时露出近乎天真温柔的笑容来,想到此处,他都不禁讶异自己竟能想起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竟不是在狡辩,果真……非人力所能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