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在杯中荡漾,夜已深了,赤霞女起身去点烛火。
“其实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本不该多言,不过……”
于观真循声望去,只见那红衣丽人站在烛火旁,似乎在沉思什么,并未转过身来:“什么?”
“是道侣一事。”赤霞女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藏在心中,轻声叹气道,“我瞧得出来,你并不觉得高兴,世间男女两情相悦,总是盼着名分早定,至于男子与男子之间如何,我并不知晓,更何况你们二人身份特殊,也许另有打算。”
“我如今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托我指点莫离愁,我原当你是欠了他的情,现在才明白过来。”
其实直到之前,赤霞女都对方觉始所说的话半信半疑,然而思及崔嵬叮嘱自己的种种吩咐,若将缥缈主人与他的道侣相对应,一切就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于观真太过游刃有余,因此她才会佯装自己什么都知情,大胆地说出崔嵬的名字……
不分彼此,也可以说是朋友、挚交、恩情,可是于观真脸上的神态,已让赤霞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方觉始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二人已是爱侣。
难怪崔嵬如数家珍,这混账小子竟跟她耍这个心眼,亏她还以为崔嵬只是舍不得莫离愁这个好苗子。
不过确认真相之后,赤霞女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于观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听得出来赤霞女并没说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也许你觉得崔嵬此举莽撞草率,其实他同样是无可奈何。”赤霞女剪去了多余的烛线,紧紧攥着剪子,“他之前只怕就想到你会为难,因此连我都避而不谈。只是我与他性子不同,左思右想,觉得你知晓此事更好,一来我不知你对崔嵬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二来也是免得日后生出什么误会,此乃我一人主张,请你莫要生他的气。”
原来如此——
于观真见着烛火映照在赤霞女的脸庞上,方才恍然大悟。
纵然是以于观真的目光来看,赤霞女的长相都算得上极为出挑,她生得格外高挑,纤腰收束,更为难得的是身上有一种刚正坚毅之气,令她犹如晴曦朝光,温煦灿烂。
这叫于观真不由得又想起来叶培风之前所言,其实听方才的话,他已明白过来赤霞女与崔嵬之间绝无可能有半分私情。
叶培风并没有理由撒谎,那么这谣言到底从何传出,就已清晰可见了。
在剑阁眼中,崔嵬与赤霞女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自然是天生一对。
可是他们两个人并不来电,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这种长辈的“好意”既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八卦,想来剑阁想当月老的心相当明目张胆,甚至已经到了完全不考虑两个人感受的地步。
然而这些事谁都可以对于观真说,唯独赤霞女自己不好解释。
再来,赤霞女忧心于观真不过是为当年的事故意报复崔嵬,倘若于观真的确是虚情假意,知晓崔嵬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受罚后,定然掩饰不住报复的喜悦,她在旁观察,自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赤霞女已确定于观真与崔嵬确是两情相悦,难免为说出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起来,生怕叫他们二人因此生了嫌隙。
这女子看着直爽,其实心思颇为细腻,更何况于观真很清楚崔嵬的为人品性,更相信他交朋友的眼光,心中那点微弱的醋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剩下些许酸涩来:“这样么?”
为什么要这样体贴?
于观真其实并没有想过很长久的事,更何况他在追查缥缈主人的踪影,了解这个疯子越多,就越感到危险。
在苗疆看见崔嵬取出藏锋刀的时候,于观真就明白情况已相当紧急,大脑还来不及思索,身体就做出选择。他正是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行动未必会没有遗憾,可起码能减少遗憾。
他确信自己的确爱上了崔嵬,便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往后是喜是悲都由命运去注定。正如阿灵与崔明之那样,即便排除掉任何外因,也很有可能因为自身的情感淡去而分离,要是害怕结束就不准备开始,终究什么都得不到。
其实仔细想来,宣告两人的关系,其实本就是崔嵬的权力。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他对任何事都当得很真,尤其是有关感情的事,甚至到甘之如饴的地步。
赤霞女欲言又止,有几分拿不定主意,生怕自己失言说错什么,最终她只是“嗯”了一声,实话实说总不是过错。
于观真很快察觉到自己失态,掩饰般地微微一笑,从容道:“谢过赤霞姑娘的好茶,我在此处叨扰已久,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
赤霞女转身相送,笑道:“于道友不嫌我招待不周就好,慢行。”
于观真走到门口,又低语道:“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
这句话不过短短十余字,赤霞女听来但觉情深意真,不由动容,想到挚友得此爱侣,不免欢喜,心念电转之间忽然了然:“哎呀!我这呆子,怎么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他追问我有关莫离愁的事,一听是崔嵬交代,就再不问半句。我真是糊涂!”
于观真哪里知道赤霞女的心事,他谈了那番话,觉得心头闷闷不快,只想抛下俗事去剑阁见崔嵬一面,不必让任何人尤其是赤霞女传话。
夕阳已沉,月色朦胧,四下幽静冷清,于观真知晓自己本当前进,缥缈主人的线索就在巫月明的梦中,还有白鹤生的下落,他没闲空去想什么儿女情长,此刻却仍是停下脚步,轻轻想道:“不知道崔嵬现在有没有想我。”
于观真的思绪还未来得及沉淀,就被方觉始立刻打破,大夫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只听他端着药碗一边跑一边大声埋怨道:“真见鬼,你是刨了个坑把自己藏起来了还是怎么着,到底是跑哪儿去了,我四处都找不见你,药都快冷了!亏我先喂了巫姑娘,这会儿她怕是梦都要醒了!”
“不然再重煎两碗。”于观真转身微笑,伸手接过药碗来,入手尚温,“这不是还热嘛。”
方觉始恶狠狠道:“热什么热!你要不要等到明早下雪,抓把雪水进去凉快凉快!快喝!”
于观真见他脸色焦急,显然是担忧关切巫月明的状况,想他认认真真地为不相干的人劳心费力,自己却在赤霞女那处悠闲喝茶,未免太对他不起,便将药喝了一口,顿时皱眉道:“怎的这么苦!”
“嘿,就是这么苦。”方觉始幸灾乐祸道,“有本事你去崔嵬面前告状,不过纵使他来了,我方大夫的药还是一样的苦,不,他来了,就更苦了。”
于观真的手顿了顿,将药碗停住,忽道:“这与崔嵬有什么关系?”
这下换成方觉始吃惊了,他挠了挠头发道:“等……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同吃同住了几个月,没有外人打扰,崔嵬回山就有了个道侣,还因此事被关了禁闭,连赤霞女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料想没有别人,不是你难道是我啊。难不成……难不成真的不是你,是我猜错了?”
不,的确是我,等等——
于观真又问道:“你怎知赤霞女不知道?”
“赤霞自己说的啊。”方觉始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于观真的脸,“于是我就跟她说,倘若真有这么个人,只可能是你了。”
于观真一时间哭笑不得,难怪之前赤霞女一直在询问试探,说什么避而不谈,他还当是用错词,原来是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恐怕崔嵬从头到尾就只是交代了莫离愁的事——他本就很看重莫离愁,如今白鹤生与厌琼玉都在外,这次特意叮嘱赤霞女,是为了让她帮自己减少一个后患,顺便再教育一下,看看这苗子还能不能长好。
他居然因为信息差被赤霞女套了话!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就敢信!
“罢了,不必计较此事。”于观真细思片刻,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于是摆摆手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巫月明的情况如何?”
方觉始追在他后头问道:“等等,那到底是不是你,怎么就罢了!你这人才分别几天不见,怎么说话就变得颠三倒四,好没道理,是不是舌头坏了,切不可讳疾忌医,让我给你看看啊!”
于观真到底没有理他,而是走进病房之中,巫月明仍是原来模样,他坐着瞧了片刻,等待着药效上来。
而方觉始就跟在后头,他手上已经没有药碗,正在忙活等会织梦术所用的香料,解释起来:“你听说过佛家的梦幻泡影吧,织梦术与梦幻泡影略有几分相似,不过大致上很是不同。”
“有何不同?”
方觉始正在仔细查看熏香炉里的香料,他煮的两碗药与香料都是特别制成,就为了让两人放松精神,寻常人睡眠尚且容易惊醒,更何况修行多年的修士。织梦术到后期才可操控于无形,他如今才起步没多久,要是没有药方相配合,可能要被于观真反伤,因此行动起来更为小心谨慎。
“梦幻泡影是以自身为基础,倘若心念大乱或是心魔横生,便会自行醒来。”方觉始的手顿了顿,“织梦术恰好相反,是以织梦者为主,原是用来攻击心神的术法,不过我想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用来安抚人心,未尝不可。”
懂了,梦幻泡影是可联机的单机游戏,存档跟游戏进度全看主服务器;织梦术则是网游,全看游戏管理员的心情。
“不过我修为不深,因此一旦被发觉异样,便会立刻遭到反噬。”方觉始叹气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帮忙的原因之一,我之前在巫姑娘身上施展过几次,却反被她操控了梦境。你修行高于我许多,我可借你来控制巫姑娘。而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做什么手脚,只要你觉察不对,立刻就能逃出梦境。”
原来是这样,方觉始虽然有管理员的权限,但本身修为太低,因此遇到巫月明这种等级的玩家就容易失败。
“……她变成这样,该不会也是因为织梦术吧。”
“……”
别默认啊!庸医吗!
于观真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