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不是于观真第一次见陆常月。
可却是他第一次单独与陆常月见面。
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叫崔嵬改变心意的人,此刻都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当于观真落座时,陆常月正在清洗茶具,他似乎是个很好风雅的人,比起修仙的道士倒更像是个大儒。
茶具很精美,釉面晶莹清澈,如冰似玉,握在手中滋润剔透,几乎能与肤色相融。
看得出来陆常月在茶道上的确很讲究,起码对器具确实非常讲究,除此之外他还备了些与茶水相配的点心,看起来多数都是甜口的。
用来煮水的小炉子底下炭火烧得火旺,红得几乎有些刺目,热气腾腾,显然水已沸腾,陆常月已将茶叶放入,抄起水壶冲泡。他泡茶的姿态仍如行云流水般潇洒,只是叫于观真看见了他的袖口里藏着兔毛做的护腕。
之前没过多注意,自打从崔嵬那知道了些陈年旧事后,于观真就特别留意了,发觉陆常月穿着打扮果然比寻常人要更厚实得多,房间里也搁着几个火盆。
只是这些布置都不大引人注意,要不是有心去看,根本难以发现,于观真仔仔细细看了下,忽然出声道:“陆掌门畏寒?”
陆常月拿着水壶的手微微一顿,不着声色地笑道:“于道友当真是细致入微,不过是些陈年的老毛病了,可是觉得闷热?我去开扇窗通风。”
“不必。”
其实房间不小,火盆又烧得不算太旺,只够稍稍让他们喝茶这个地方变得温暖些,不过还不到闷热的地步,也谈不上什么空气不流通。
于观真端起茶等了等,看着茶盏底部叶子舒展开来,缓缓道:“听崔嵬说陆掌门此处都是好茶,可惜我不懂得品茗,恐怕是要辜负阁下的一番心意。”
“品其香,观其色,解其渴。”陆常月倒是很好说话,他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喝了小口,天冷茶热,入到腹内总感觉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了,“只要能满足其中一点,就不算辜负,不必拘谨,请尝尝我的手艺。”
茶叶很香,苦后回甘。
于观真就着茶吃了几块糕点,搭配得都很巧妙,要不是有打算在身,他甚至有点想呆在这里直接吃到茶宴结束。
不过他跟陆常月都很清楚这不单单只是一次茶宴。
“陆掌门有心,不过你请我来,并非是吃茶这么简单吧?”于观真一直吃到第三块蜂糕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他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儿回到了当初与阿灵住在一起享受生活的日子,“还是说,的确只是茶宴?”
陆常月并不进套,颇为客气地说道:“倘若于道友希望只是茶宴,那么这就只是一次私人的茶宴,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即便不欢而散?”
“即便不欢而散。”
“那好——”
于观真将茶盏放下,这次他倒是很乖的没有继续玩这个杯子,也可能是太烫了的缘故,让陆常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我要一同去见九幽君。”于观真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想来决断就在这两日,莫离愁的伤情不能再拖,更别提九幽君未必愿意救他。”
他当然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很容易被怀疑,可是没有退路,三宗掌门都在这里,崔嵬也在旁看护,纵然缥缈主人真的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后手,想来一定能及时控制住场面,不至于彻底失控。
线索已经查到了九幽君的身上,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不要说三宗的掌门在旁护法,就是去见九幽君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难道真拿着赤霞女威胁剑阁跟九幽君不成,这是个随口说说的主意,根本不具备实施能力,赤霞女又不是三毛钱一斤的大白菜。
之前于观真看她打莫离愁简直跟打儿子似的,就已经明白差距了。
起码他没法子把莫离愁打得跟儿子一样还不受重伤,当然心理的伤是另一回事,赤霞女对力量的把控力跟精准度远在于观真这个半路出家的修仙人身上,即便力量有所差距,想来按照赤霞女的经验以弱胜强并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打死是一回事,打残跟打败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现在于观真在剑阁里,就算打得赢赤霞,也要被其他人吊起来锤。
陆常月的神情变得稍稍冷淡下来:“于道友此言何意?我知道你爱徒心切,可是此事不由我一人主张,纵然我信任阁下,难保其他二宗有什么意见。更何况,于道友身上的嫌疑本就尚未洗清,如今又这般急切想同行去见九幽君,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我想见九幽君,自有我的道理。”于观真并没有被吓住,他看着眼前的陆常月道,“即便罪名坐实,你们三宗又当真放心留我在剑阁之中?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做,都洗不清自己的嫌疑,救不救莫离愁毫无悬念,真正让三宗头疼的应当是我才对。”
“哦?”
“要是我同行,固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可见到九幽君,你们谁也难保到时候我会做什么;可若我不随行,你们却也不敢打赌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剑阁之中。”
说到底,真正麻烦的并不是要不要救莫离愁,而是救了之后要面对的局面,没有人敢做这个担保,就连于观真自己都不敢,然而停留在这里同样是毫无进展,倒不如拼一把。
陆常月完全没有被说穿的窘态,他又喝了口茶,平静道:“确实如此。仁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兵器,因为它有时候能救人的命,有时候却会害死更多人。”
手术刀也是。
于观真默默地在心里想着,试图让自己轻松些:“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
“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陆常月摇摇头,他显然没将这当回事,“这些道理众人都很明白,只是他们无法决定要选择哪一条路,更害怕自己会无法负担起责任。”
于观真心下一动:“那么,陆掌门选择哪条路?”
“我与于道友同心。”陆常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眼波如春风般温柔,笑容可亲,茶盏底舒展开的翠叶不及崔嵬眼中万分之一的碧色,“二宗掌门人希望稳定眼下的局势,不要有太大的波澜,因此摇摆不定,然而如今人力已尽,只待天命,我自然选择人定胜天。”
于观真久久地凝视着陆常月,倏然笑了起来:“陆掌门有私心。”
“世间谁人没有私心?”陆常月大大方方道,“崔嵬因情而偏向你,难道不是私心?”
这……
于观真倒还真是无话可说,他苦笑了下:“既然陆掌门心如明镜,又何必来请我喝这桌茶宴?想来以你的能为,不论我选择什么都已做好万全准备。”
“再万全的准备,也难以挽救注定的结局。”陆常月的话听起来实在意味深长,偏他本人并不太在乎,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于道友似乎并不在意自污,更善于利用他人的偏见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请于道友来喝茶,是希望能够故技重施一番。”
于观真这才笑起来:“难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有人信吗?”
“……”
于观真轻轻哼笑了出来:“陆掌门也不遑多让啊。”
“客气客气。”陆常月倒真流露出点谦虚的神态来,笑眯眯道,“此点我远不及于道友。”
于观真的脸僵住了。
他憋了会儿气,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话好反驳或者怼回去,只好泄气道:“既然如此,看来正事已了?”
“不错。”陆常月思考片刻道,“确实如此,不过于道友若还有什么私事,不妨一同说了吧。”
于观真顿时挟持起一个茶盏,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在考虑要不要满足不欢而散的条件,最后欢欣喜悦地想道:“有何不可呢。”
“我听说过赤霞女与九幽君的事。”于观真低头喝了口茶,又趁机吃了两块点心,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难道掌门不怕旧事重演?”
陆常月完全没有被戳痛脚的苦恼,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盛则衰,兴必败,史书上记录了无数次轮回与教训,怎么仍有帝王不断地重蹈覆辙。”
于观真不动声色道:“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个。”
“那于道友是吗?”这次陆常月就问得很直接了,他甚至稍稍直起身来,凑过来些许,十分严肃地看着于观真,“你是否不同?”
“崔嵬是。”
这个回答显然让陆常月稍稍轻松了些许,比起于观真本身的立场,他更在意的其实是崔嵬,正色道:“我曾比赤霞更期望能够信任九幽君,破坏信任、达成目的何其简单容易,九幽君要想作乱,谁能拦得住,更别提没有九幽君也会有其他人,然而曾真心托付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沉默片刻,于观真慢慢点了点头,他简洁道:“茶很好喝。”
陆常月看出他已萌生去意,并没有挽留,而是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