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雁王下了早朝回府, 刚下轿辇,眼里几分倦意, 稍一偏头, 吩咐身侧的沈却:“阿却,本王想吃你上回买的馄炖。”
沈却颔首领命,疾步一个来回, 生怕耽搁了,王爷便要不高兴, 因此他路上连一刻都敢没停。
回来时他脸颊红扑扑的, 身上起了点薄汗,悄声喘着气,将那食盒轻手轻脚地落在偏厅案上, 又打开来仔细瞧了一眼。
只见那瓷盅安安稳稳的, 一点汤汁也没撒,沈却终于松了口气, 合上食盒, 到外头寻谢时观。
他人才刚走到廊檐下,便瞧见了王爷的身影, 这院中除了谢时观, 还有个约莫二三岁的小奶娃, 那崽子脸上脏兮兮的,嘴边左一块糖渍, 右一块灰印子。
奶娃呆呆地和谢时观对视着,紧接着后者忽然笑起来,温和又有耐心地诱哄:“把你手里的糖串拿给本王瞧一瞧, 好不好?”
那崽子大抵是见他穿锦佩玉、衣冠楚楚的, 人也贵气, 因此便轻信了他,糖串递过去,肥而短的指头松开来,可王爷却压根没去接,由着那糖串滚在地上,裹了一圈的灰土。
奶娃娃先是愣了愣,随即嘴一瘪,皱着脸哇哇大哭了起来。
见着他哭,谢时观反倒笑起来,面上几分顽劣的幸灾乐祸:“自己没拿稳,哭什么?”
“难看死了,”王爷皱一皱眉,见他有要躺下去满地打滚的趋势,于是又开口威胁他道,“再哭,再哭就把你这双眼挖了,串在木签上,裹了糖浆,做成个人眼糖串。”
那崽子没见识,真被他这一句话唬住了,哭声顿时停下来,两眼泪汪汪的,还朝着王爷打了个哭嗝。
哭哭啼啼地开口:“不、不要挖我的眼珠子,不要人眼糖串……”
沈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小跑过去,先对着王爷福了福,而后才蹲下身抱起那小崽子,轻缓缓地拍着他后背。
这奶娃娃正是葛正家的次子,以往都呆在外府,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叫他溜进了这内府里来。
小崽子认识沈却,躲在他怀里,一口一个“沈二叔叔”,有大人替他撑腰,这娃娃便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方才还要响亮。
王爷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样吵这样闹,还不甚漂亮的奶娃娃,因此就算人是他惹哭的,殿下面上也不见半分歉意。
“谁家的丑哥儿,”谢时观一挑眉,心里把玩着那句‘沈二叔叔’,而后又冲着沈却笑一笑,“你认识?”
沈却正忙着哄孩子,抬不起手来比划,因此面上露出几分急迫情绪,张一张唇,一个口型:“葛正。”
王爷压根记不起他口中那个名姓的主人是谁,绕到他背后看那小崽子,很伤人地点评:“这崽子生得这般随便,想必他耶耶也很难俊秀到哪儿去。”
他话音刚落,那边葛正便闻声赶来了,见着自家儿子,他先是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上拍一下,冷着脸教训:“没规没矩的兔崽子,阿爷千叮咛万嘱咐,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许往这内府里来,没长耳朵不是?”
谢时观扫他一眼,像是见着了什么可乐的事儿,没来由地轻笑一声。
葛正被王爷这笑眼盯得身上不由得一颤,上前几步,殷殷地看向谢时观,手搁在底下搓来搓去,一副着慌模样:“殿下,犬子稚幼不知事,都赖卑职一个没看住,才叫他钻进这内府中来了……”
他顿一顿,仿佛在谢时观面前说话也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儿,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连眼也不敢抬,整个人都拧着:“冲撞了殿下,要责要罚,卑职都认了,只望殿下不要同犬子计较。”
谢时观却笑一笑,倒很体恤他似的:“男孩子么,闹腾些也是该的,本王一个大人,同稚子计较什么?
葛正赔着笑,正想谢恩,却听谢时观忽地顿了顿,紧接着又道:“不过你看管不力,也不好不罚,这月的俸银就不必去领了,正好也少给孩子买些糖串,吃多了怕要长虫牙的。”
说到这里王爷眉眼一弯,反问他:“你说呢?”
葛正哪敢说不,被罚了一月俸银,还得谢恩,谢王爷的宽宏大量。
被他夹在腋窝下带走的那奶娃娃还不知道,自己恐怕今年内都要吃不到那糖串了。
而那始作俑者则一回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指使沈却:“去,到里头替本王把熏香点了,褥子铺上。”
沈却上前一步,恂恂地抬手比划:“方才您叫卑职去买的鸡汤馄饨……”
“你吃吧,”谢时观打断他动作,“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了。”
他从来是这般朝令夕改的,往往是才心血来潮地开口一句,转瞬便又不感兴趣了。
沈却对王爷这般性子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因此并不多劝一句,只乖乖顺顺地先他一步进殿,而后轻车熟路地往香炉里点上了香。
紧接着他又褪了乌靴上榻,弯着腰开始替王爷理床褥。
见他手慢脚乱地收拾,谢时观就站在床侧,饶有兴致地品着他背脊间弧度:“阿却?”
沈却回过头,手上也停顿,像是在等他的吩咐。
可不料下一刻,王爷嘴里忽然很轻挑地冒出一句话来:“天没亮,你便随着本王一道去上朝,想必这会儿也该倦了,不如就在这儿陪着本王睡吧。”
沈却稍一愣神,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眸光一动,诚惶诚恐地觑着王爷脸色:“卑职才从外头回来,奔来赴去的,身上也脏了,不好、不好陪着殿下……”
谢时观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没再说话,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只是他信口胡说,拿来作弄他的。
等沈却理好了褥子,人刚打算退下来,可王爷却忽地侧着身子坐在了床边,堵着他去路。
“王、王爷,”沈却慌忙抬手,被谢时观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他下意识望一眼床榻,只见那被褥垫子叫他捋得一丝不苟,粗略看去,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见沈却一副慌急模样,眼里蕴一点水光,晶亮亮的,看得谢时观心里又开始发躁。
他踩掉脚下长靴,而后递给沈却一只绘金如意笺:“一会儿递去太师府,定要亲自交到太傅手上,去时再到膳房里拎些糕饼过去,信笺放在底层,别多话,只记得交到他手上便是了。”
沈却颔首,而后又有些为难地,跪着往前蹭几小步:“王爷,能不能、让一让?”
谢时观却像才发现似的:“下不去么?方才怎么也不说?”
沈却红着脸,被他这样问,心里反倒还浮起几分羞愧来:“卑职忘了。”
大抵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于是殿下往旁侧让了半步,故意只留出一道小缝来。
沈却不敢再提要求,因此便只好侧着身子,一点点地往床下蹭,只是他人实在没那么薄,小心翼翼地磨了半晌,还是不经意地蹭在了王爷手臂上。
蹭上了也罢,偏偏还是那个位置,沈却脸更红了,旋即手足无措地穿好了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
去太师府的路上恰巧要路过一间医馆,沈却打算顺道去瞧瞧。
心里那点荒谬的猜想,始终下不了定论,害得他如今不止寝食难安,就连白日里在王爷面前当值,也时不时要走一走神。
于是他收拾了点东西,过府门外小巷时,沈却悄没生息地戴上了一顶乌纱椎帽,而后卸下腰间令牌,藏入袖中。
随即他又向后探了一眼,并未瞥见有人注意到自己这里,这才低着头出了巷。
可他却不知道,同时间,打算出门去置办纸笔的俞空青却落后他一步,见是他,因此不经意间多留心看了几眼,却见他行动鬼祟,心里不由得起了疑。
若是府中旁人,俞空青才懒得管,可见是他,俞空青顿时忘了纸笔的事儿,静悄悄地便跟了上去。
来医馆看诊的,遮面不肯示人的并不少,因此沈却这般装束,在这医馆里倒并不算奇怪。
有个小药童迎将上来,抬头问他:“这位郎君,您是来问诊请脉的,还是来拿药的?”
沈却抬手搭在另一手脉门处,这手语倒清楚明白,这小药童立即领悟,领着他入里屋,喊一声:“师父,有病人来看诊,瞧着是患了声疾。”
屋里那老医者大抵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的模样,非得等那小药童贴在他耳边喊,他才听得清。
“生疾?”那老翁瞪一眼药童,“你这废的什么话?若不是生了疾病,无缘无故地来这里做什么?”
小药童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老爷子年纪大了,他大师兄出诊去了,这客人恰好又说不了话,于是他望向沈却:“您别忧心,我师父这是年纪大了,但脑子却并不糊涂,我留在这儿,您有什么话都比划给我看,我再替您传给我师父。”
听他这么说,沈却一时更忧心了,就这小药童的大嗓门,只怕一会儿他的病症整条街都要知道了。
因此他摇摇头,比划两下,是要他出去的意思。
小药童看看沈却,又看看自家师父,有些为难:“您不要我在这我也理解,来看疑难杂症的嘛,都想少一个人知道才好,但您与我师父一个哑一个聋,怎么交谈的嘛。”
“出去出去,”案边老翁朝他摆了摆手,“会不会说话了,谁聋了,老夫没聋!”
那小药童一撇嘴,掀帘出去,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去了。
等那药童走了,老医者便要沈却坐下,又唤他抬起腕子,搁在脉枕上。
品着他脉象,那老翁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不自觉地用那双有些昏花的眼去看沈却,意图看清他乌纱后的面容:“敢、敢问郎君,您究竟是男儿,还是女儿身……”
沈却掀开一点纱帘,露出喉结给他看。
“怪……”老医者话音几分颤、几分抖,“真是怪事儿。”
“郎君看着一副男儿相,怎么、怎么会怀着身子呢?”
这话对沈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再度往脉门上拍了拍,是要他再诊一次的意思。
“不会错的,”嘴上这么说,可那老翁的手还是再探上来,替他细细地又诊了一遍,“老夫五岁从师,及冠时出师,而今独自问诊断病已有五十载,你这脉象虽怪,可喜脉却显。”
沈却愣住了,一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老翁复又问他:“近日里郎……”
说到这里他改了口,不知用何称谓,干脆便不作称呼:“是否身无病似病,恶闻食膳之气,或但食一物,或大吐清水,呕吐恶心,不纳米食?”
听他所说的句句贴合自己近日的病症,沈却心先凉了半截,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该怎么办?
“若照脉象,你这身子不足一月,又隐隐有滑胎之兆,老夫给你开些温养安胎的方子,回去后记着多躺多歇,”那老医者头也不抬,拈着只旧羊毫,在宣纸上飞速书写,“忌生冷寒凉食膳,身子坐稳前不要同房,否则身子寒虚,这胎恐怕要坐不稳。”
这本就是个魇梦般的意外,沈却手贴着小腹,半点也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若是坐不稳滑了胎,他倒是求之不得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老翁沉一沉声:“你这身子与旁人不同,倘若滑了这胎,这辈子恐难再有孕,况且强行落胎,于身子有损不说,只怕还要落下病根,往后年年发作起来,你这身子恐怕就要废了。”
这老医者也没多说,提醒他这一二句,已算是医者仁心,至于他自个要怎么选,他也管不着。
来他这儿看诊的,有的四五十岁还要拼了命地育子,也有的豆蔻年华,不管不顾地便要求着他给落胎。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见多了,便也就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