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 安奉德入府宣读了一道圣旨,念了整整两刻才停, 前头都是些虚话, 只最后几句意简言赅地道明了皇帝对雁王所下之惩戒。
“即日起摄政王谢翎禁足王府,听候发落,若无赦令, 不得踏出王府半步,钦此。”
雁王很耐心地听完了, 甚至规规矩矩地谢了恩, 连半句怨言也没有。
送旨来的安奉德以为自己今日高低要挨上一脚,早早地便在那身朱红曳撒里绑好了护腰和护膝,忖了忖, 又塞了只软垫子护着臀, 生怕自己这一身老骨头叫雁王殿下给踹散了,到时他可没处说理去。
可出乎意料的, 殿下竟压根没发作, 反而好声好气地要沈向之送他出府,甚至还问他渴不渴, 要不要留在外厅里吃口茶。
安奉德哪里敢吃, 唯恐雁王让人在那茶水里撒了耗子药, 借着陛下要他即刻回宫复命的话茬,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不必日日早起上朝, 也不用点灯熬油地替谢意之代批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殿下乐得清闲自在,干脆就宿在兰苼院里不走了。
无论沈却去哪儿, 他都要像个影子般黏着跟着, 头天陪那哑巴去校场, 因着殿下难得亲临看训,激地那些亲卫们无不用上了吃奶的功力,结果用力过猛别着筋的就有好几个。
光是站在台上看着也没意思,谢时观干脆也借了把剑上了擂台,对面的亲卫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一个不慎伤着了殿下,可谁知没几招便被谢时观丢下了擂台。
谢时观的招式也未必有多精湛,只是他胜在力气大,还很不要命,一剑相交,“当”一声便把对面的人手腕给震麻了。
好在殿下并不是每日都能起得来。
白日里睡醒了,闲着无事,他便会跟着沈却一道去偏屋里逗那崽子,却不料这崽子很认人,沈却抱他不哭,乳娘抱着也勉强,可只要一落进谢时观手里,这崽子必嚎无疑。
殿下试了几回便烦了,皱眉道:“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本王一上手,他就嚎得像死了爹?”
这事儿没人能说得清,他抱孩子的动作是沈却教的,也刻意收了力道,托羽毛似得小心了,可这崽子就是不肯领情。
殿下在他这儿吃了瘪,心里很不得劲,就要坐在榻边,一边伸手戳着他脸,一边放狠话:“改明儿我和你阿耶再要个老二,就把你这种不听话的崽子打发给街边乞食的人去养。”
“往后他在府里吃香喝辣,你就在外头端个破碗哀哀求着人,哭得再凄惨,也没人理你。”
后头侍奉着的乳娘憋着笑,没敢说话。
而榻上的思来满不在乎地则翻了个身,拽着一只脚丫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
谢时观看不下去了,很嫌弃地从他嘴里夺下那只脚,可这头才制止,这崽子便又把另一只脚塞嘴里了,殿下便又再去扯。
如此往复几回,这崽子吃不到脚,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了,旁侧的沈却忙扯了扯殿下的衣袖,朝他比划道:“没事的,小孩子,又不脏。”
这小崽子当然没事,他这个年纪的崽崽还不用脚走路,每日身上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吃个脚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殿下就愿意惹他生气,把这崽子惹得恼红了脸,他也就高兴了。
多此一举地替思来掰正了几回脚,谢时观又注意到了他身上佩的那只长命锁:“这谁打的?还挺衬这臭崽子。”
他知道沈却一向俭朴,回府后月俸也没再去领过,说是要还欠他的那五两金子,这哑巴一旦倔起来,就是十个殿下都拉不回来,不过他物欲不盛,在府中更不愁吃穿,谢时观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沈却稍一楞,而后抬手道:“师兄送的。”
谢时观一看这“师兄”二字,顿时便觉着这只长命锁忽然便寒酸又难看了,于是立即便翻脸道:“怪不得,看上去就土里土气的。”
“他一月才拿几两俸银,哪来的银子给这崽子备这样的礼?”
沈却:“攒、攒的吧。”
谢时观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这样纯的金子,他那点俸银得攒多久?老婆本都拿出来了,就是亲兄弟,也没有这般大度的,你还狡辩说他什么也不图?”
沈却不大明白殿下怎么忽然又气恼起来了,因此只低低地比划着:“同僚们家里有了孩子,师兄都会赠的,并不独给我一人。”
“那旁人他也都给送纯金的么?旁人也喊他叫哥么?”谢时观接连着反问道,“旁人的崽子他也一天去人屋里看上三回么?那他还真挺闲得慌。”
他辩一句,殿下便总有三句来顶,沈却自知说不过他,便只好默声不应。
可殿下认定了沈落心里有鬼,只是碍着这哑巴,他也不好真对沈落做什么,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等一有机会,就吩咐沈向之快些替他儿子相看门亲事,聘礼他也给包了。
最好是个凶悍的婆娘,拘着管着不许沈落在把眼珠子往旁人身上瞟才好……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吃过奶后,这崽子也就睡熟了,眼看也快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谢时观干脆拉着沈却去了膳房。
膳房里油重烟也重,殿下素日从不会涉足此地,因此膳房中的那些膳夫、仆使们倏然见着殿下亲临,吓得胆儿都快飞了,还以为是这膳房里有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好在殿下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让他们先退出去了。
而后谢时观便揽着那哑巴的腰,半挂在他身上推他往前走:“阿却,本王想吃你做的面。”
只是要吃一碗面,沈却想也不想,便欣然应下了,轻车熟路地开始准备材料。
见他和了会儿面,谢时观便上前一步,有些不满地:“你就让本王杵在这儿等啊?”
沈却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殿下一眼,缓缓手动:“不然殿下先回房去吧?”
谢时观恨他的不解风情,从背后罩住他,说着责备的话,却半点不像是责备的语气:“笨死了你。”
“你也教教我啊,”谢时观伸手覆住他那沾了白面的手背,“我替你揉面便是。”
沈却原本不想要他碰的,他知道殿下怕脏,再说这般粗活,殿下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他怎舍得叫殿下劳顿。
可他越是愣着不表态,殿下便越要逗他,把他那双手当成面团来揉,揉红了都不肯罢休:“干嘛不应?”
沈却便只好从善如流地教他揉,可揉面哪有什么好教的?团成团,揉光滑了便是。
他都教完了,殿下却还不肯放,沈却便只好一矮身,从底下挣了出去,终于空出了手,这哑巴便轻车熟路地熬制汤底去了。
谢时观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面,一边盯着那哑巴操劳的身影:“做碗面,要费这么多功夫啊?”
他想起以前,总是一时兴起要这哑巴去做碗面端来,他却未必肯吃,时常是尝一筷子,便又摆手让他端下去了。
“不麻烦,”沈却朝他比划,“只是等的时辰稍久些罢了。”
这哑巴虽然会做的菜式并不多,可劳作时手脚麻利,窄窄的一把腰身,挽起的小臂流利又修长,惹得殿下眼馋心也馋。
谢时观不由得有些后悔,只恨自己没一双慧眼,庸俗又肤浅,还真以为这哑巴就是块灰扑扑的石头,老实又木讷,当成物件来使倒还成,可着实是没有什么惊艳之处。
可如今磨开了他那硬邦邦的外壳,才知他原是一块璞玉,天然美质,独特又清澈,实在可爱非常。
谢时观恨不得把他藏起来,只有自己能看,免叫旁人也觉出这哑巴的好来。
“阿却。”殿下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沈却转过身,对上他眼,等着他往下说。
谢时观笑着:“若本王吩咐下去,择吉日册你为雁王妃,愿不愿意?”
这哑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摇了摇头。
这一怔,是没想到殿下会愿意将他公之于众,这一册妃,便是要告诉全天下人,堂堂雁王,竟要娶个哑巴男妻做王妃。
殿下一诺千金,或许只要他肯点头,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贵贱高下,他就一定会为他排除万难。
三书六礼、辂车封妃,该有的仪仗礼数,绝不会少。
可这哑巴却不大愿意。礼成之后,固然是富贵加身,风光无两了,可他在旁人眼中,依旧还是个男人,依旧是个卑贱的哑巴。
京都贵眷的圈子他融不进去,也未必能替殿下做好一位“管家娘子”,被这般抬上去,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叫他难受。
夫妻二人一体同心,他这个王妃若是当得不好,到时恐怕反而还要害得殿下一道遭人耻笑。
与其册妃正名,上赶着做那天家奴,倒不如一辈子做王府家奴,至少怎样他都心甘情愿。
“册了妃,把你和那崽子的名姓刻入玉牒,往后便再没人敢轻看你,”谢时观道,“到时这府上的仆侍都由着你管,本王所有的田产庄铺,也都由你掌着,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要摇头?”
这哑巴却半点也不心动,抬起手,很无情地:“那不是我该拿的。”
在他心里,不是他应得的东西,若非要他守着,恐怕还要害得他诚惶诚恐、夜不能寐。反而是殿下这一句承诺,在这哑巴看来,比那些富贵显荣来的还要更加珍贵。
对于这哑巴的答复,谢时观也并不意外,低低的一句:“也是。”
“越是冕袍加身,规矩便愈多,要那么多人盯着你看,你想必比死了还难受。”
“你既不想上去,”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我就下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