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向都有午后小憩的习惯, 可这哑巴却是没有的,他觉很少, 有时在雁王寝殿里守了前半夜, 不到辰时,便又要起身去梳洗更衣,置备好软轿, 再买好点心食膳,备着雁王上朝路上时用。
午时就算困了, 沈却也从没敢睡过, 一是怕不仔细睡蒙了,醒来时脑子钝了不机灵,二是怕殿下随时要醒, 他得随叫随到, 若是叫那披衣穿靴的小事耽搁了,殿下就要不高兴了。
谢时观的觉很浅, 就是檐上几声鸟叫, 也有不慎将他吵醒的时候,叽喳声闯了祸, 这鸟要遭殃, 府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倘或这时候还看不见近身伺候的沈却, 恐怕连那屋里娇弱的美婢,也要叫他一个个拿墨砚开了瓢。
这一来二去, 沈却便养成了再困再累也不肯午憩的习惯,因此眼下就是叫殿下按在这榻上,搂在怀里逼他睡, 他也酝酿不出丁点睡意来。
等殿下睡熟了, 这哑巴便轻轻悄悄地掰着他臂膀, 可谢时观手上这力用的太足,又用的太死了,想要挣开,便少不了要使劲,一使劲,殿下想必便要醒来了。
不料他这轻轻一挣,便惊动了谢时观,殿下半睁开眼,含糊问他:“乱动什么?好好睡。”
沈却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谢时观没看清,眼都要抵到他唇瓣上了,干脆就一偏头,叫他避无可避地吻上自己的脸:“哪儿疼啊?再松些你又想跑了,不许跑……”
说着他又再次阖上了眼。
沈却两手都被他缚住,再动不了了,于是便只好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用鼻尖去蹭殿下的脸。
于是殿下再又半睁起眼来,压着一点薄怒,闷声问:“又做什么?”
“我想解手。”沈却红着脸启唇,又怕他看不懂,因此连说了好几次。
谢时观意识正迷离着,看懂他唇语后,低低问他:“睡前怎么不去?”
“忍不住了?”谢时观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在他耳边念,“忍不住了吗?”
等看着这哑巴脸一点点红起来,他才肯松了手,见他爬起身,俯着身子要从他身上爬过去,谢时观又故意捉住他脚踝:“腿还疼不疼?要不要本王抱你去啊?”
不出他所料,那哑巴手脚忽然滞住,那样无措地停下来,触到他目光,又那样慌乱地摇了摇头。
谢时观心里高兴了,困意又起,因此便没再欺负他,往里挪了些,给他挪出一处落脚的地方来。
“马上回来,”谢时观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要抱你睡。”
那哑巴不知应没应,殿下眼闭着,也看不见。
可过了好半晌,却也不见这哑巴回来,谢时观本来还发着困,可等不到哑巴,他压根睡不下,再伸手一探里侧,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哑巴去解个手,怎么还顺带把崽子给揣上了?
殿下顿时清醒了,随手在那床尾处捞起件袍子披上,趿上乌靴,起身便打算往外走。
与此同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谢时观走过去,拉开门,门外人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来应门,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支吾道:“殿、主子。”
“什么事?”谢时观满脸的不耐烦,“看没看见那哑巴?”
“奴这个时辰来打搅,正是为了沈大人的事,”知道殿下眼下该是没心情听废话,谷雨便很识相地,只拣着要紧地说了,“方才大人找到奴,比划了好半天,像是要同奴借些银子去。”
觑着谢时观面色,谷雨的声音越来越低:“奴想着,好端端的,他也并不缺银子使,怎么忽然来同奴开了这个口……奴自己不敢做定夺,便只好先来问问您。”
“他眼下人在哪?”谢时观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这哑巴有前科,他才说了明日一早便要打道回京,沈却便急急地偷摸去向谷雨借银子,这都已经是苏州府了,他还想往哪里跑?海上么?
谷雨忙答:“大人已叫奴先骗下了,奴故意说身上银子不足,要到小满那儿凑,让大人先在那堂屋里候着。”
谢时观越想越气,这几日他几乎是将那哑巴哄着捧着供起来了,听了那陶衣如的话,想叫他将养着身子,免得这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又把人弄病了,因此就是憋死了也强忍着不碰他。
特意买了糕饼给他,却不见他笑,那几身成套的新衣裳,他故意搁在他衣箱上头,那样显眼,那哑巴是哑,可他不瞎,他就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不领他的情便罢了,这哑巴竟然还想跑?
他就该去打一对细链镣铐,把这人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不叫他离开自己半尺长才对。
殿下是散了发睡下的,这会儿长发披散着,上半身就披了件鹤氅,里头却空空荡荡,隐隐透出那底下紧致漂亮的肌体来。
沈却见他忽然一脚踹开了堂屋的门,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怀里的思来更是被惊得醒了过来,顿了顿,先是涨红了一张小脸,而后“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谢时观本就心烦,这若不是这哑巴给他生的,他早就忍不住,把这恼人的小东西给掐死了。
“哭什么?”谢时观没好气道,“日日不是要吃奶,就是哭!”
这小崽子倒是个欺软怕硬的,被他这么一凶,不知是不是吓着了,哭声一噎,脸颊更往沈却身上贴,之后便只敢哼哼唧唧地嘤咛两声,蹭在这哑巴胸前要他哄。
沈却轻轻拍着怀里思来的背,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谷雨,便猜到他一定是什么都和殿下说了,他心里一直思量着还欠着陶衣如母女二十五两银的事,怎么也不踏实,同殿下开口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去问他带来的死士,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
谷雨看起来圆滑好相处,说话也恭而有礼的,沈却这才硬着头皮同他开了口。
“你骗我,”谢时观恨恨地,“说是要去解手,却是管人借银子去了,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打算抱着这崽子再往哪儿去?!”
沈却抱着思来,不好抬手同他说,人被他逼到角落里,殿下人很高,抵在他身前,遮掉了那门外透进来的光,罩得他身前冷阴阴的。
“回答我啊,”谢时观掐着他下巴,眼神几乎要将他撕碎,“回答我啊!”
那样倔的一双眼,那样废的一张唇舌,他永远只会这样盯着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谢时观要恨死他了。
明明气得想要他死,可几次扣住他脖颈,却又舍不得收紧,这哑巴分明只会惹他动气,他为什么要舍不得?
他心里在想什么,沈却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下巴快要疼碎了,他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活,只因为除了京都里的牵惦之外,他又多了怀里这一个挂念。
思来还这样小,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他,他还想看着思来长大,追在他身后唤他阿耶……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攥住了谢时观用劲的那只腕子,求他松开手。
谢时观却动也不动,沈却便只好在他另一只手里写:让我说、好不好?
他识字时间太短,写一字便要想一想,指尖动的又慢又缓,可一向心躁的雁王殿下这会儿却又不着急了,手心里一点痒,像是有片绒羽在轻轻地瘙。
谢时观于是松了手,吩咐谷雨先将思来抱了过去,而后听着这哑巴开始解释。
看这哑巴手慢脚乱地比划了半天,谢时观心头的火终于下去了些,可还是要埋怨他:“怎么不同本王开口,非要去同他一个外人去借什么银子,他们这些死士都签了死契,一把银子打发了,没俸银可拿,他身上能有什么钱银可借你的?”
后头那正在帮着逗崽子的“外人”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半转过身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殿下说罢便将自己腰间的囊袋解了下来,丢给他:“赏你了,要拿多少还她们,尽管取用便是,本王不管你。”
他自以为慷慨,可这哑巴却并不领他的情,那钱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得沈却心慌,摇摇头:“只需二十五两便够了。”
“多难的事,”谢时观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取二十五两还她们,剩下的你收着便是。”
沈却还是摇头。
谢时观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倔,那只手反扣住他手腕,拇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腕骨上揉了揉:“不是说好了要听话?”
沈却微微抬眼,瞥见他目光,这才肯收下了那钱袋,而后绕步走到殿下身后,从谷雨怀里把崽子接了回来。
正欲往外走,却听后头那人很不悦地开口:“又去哪儿?要还的钱银叫谷雨去还便是,你去做什么?”
沈却不敢看他的眼,只手抬起,缓缓比划:“叙别。”
“有什么好叙的?”谢时观有些吃味,语气不大好听,“你同她们就那么多话可说?”
这哑巴又不答话了,二人间忽然僵持半晌。
谷雨被这莫名的氛围冷得头皮发麻,生怕殿下又要起火,因此头埋得比沈却还要低,生怕被麻烦找上。
“随你,”谢时观终于还是让了步,只是这一让步让得咬牙切齿,他下巴轻抬,指一指他怀里那小崽子,“这崽子留下,本王抱着便是。”
那哑巴站着不动,他就自己过去抢,思来被惊动,张了张嘴本来想嚎,却被谢时观一眼瞪了回去,只嘤咛了几声,到底没敢造次。
雁王殿下哪里侍弄过这么小的奶娃娃,沈却怕思来在他那儿受了委屈,上前一步,看一眼那小崽子,很舍不下他似的。
那崽子见着他,立即便要作势开嚎,谢时观才不顾他,看着沈却道:“本王是这崽子的亲阿爷,抱抱他也是该的,你难道不许吗?”
沈却哪敢不许,若是摇了头,殿下想必又要说他不听话。
后头的谷雨却跟着心里一惊,他只猜到这哑巴同殿下之间有些不可言传的关系,也只以为他同以前那些被邀入府中的世家郎君一般,都是殿下信手召来解闷的玩物。
只不过他比那些人多了层王府亲卫的身份,又一路跑到这苏州府来,才多得了谢时观的几眼注意。
至于那再多的,谷雨也没敢瞎猜,如今当真亲耳听见殿下说,这崽子是他的血脉,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沈却要走,谢时观就抱着思来倚着门,很故意地:“既然要叙,一时半刻哪里够,反正这崽子很听我话,你去多久,他想必也是不会哭的。”
他故意说反话,是料定这哑巴放不下这爱哭爱闹的崽子。
沈却果然脚步一滞,回头比划道:“我马上回来。”
谷雨从未见过这般幼稚的雁王,方才还只是身上寒,现下就是心里也长起了鸡皮疙瘩,可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因此只好将面上那勉强又古怪的笑容固在那里。
谢时观并不注意他,看沈却走了,便将那崽子丢进了谷雨怀里。
“你照看两眼,别叫他哭。”
谷雨抱着那明显不大高兴的小崽子,心里苦笑,面上却连声喏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