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辰时末巳时初了。
按理说, 怎样也都该到了散朝的点了,别说是那哑巴着急, 就连王府上下的仆侍们也纷纷端起了一颗心。
在这王府里当差, 的确是吃穿不愁,雁王殿下除了偶尔犯犯癔症,倒也从不会苛待他们这些下人, 他们月俸不少拿,逢年过节也都有些赐礼可领。
出去时旁人见着他们是雁王府的仆侍, 也都会颇敬几分, 不敢随意得罪。
可伴君如伴虎,主家爬得愈高,倘若有日忽然不得圣意了, 恐怕摔得也就愈惨, 到那时候,楼倒楼塌的, 便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儿。
前有屈丞、满太傅为鉴。只是有那国子监里的三千学子盯着, 又有雁王从中斡旋,满常山的家眷及仆属们, 倒也还能照旧过着太傅还在时的日子。
可那屈丞被处斩后, 嫡系血亲也都跟着一杯鸩酒随去了, 余下的家眷没入掖庭教坊,家奴们发卖的发卖, 充妓的充妓。
雁王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那般脾性,想必是无所顾忌的, 若惹得天子震怒, 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未必不可能。
“云麾将军尚在京都, 若是含元殿上真出了事,西北兵士同那三分二的十六卫皆可调用,”十一低声念道,“武安侯辞世后,鱼符便交由到了殿下手中,再加上王府亲卫死士数众……”
后头有人打断他道:“什么意思,真要把那位给踹下龙椅么?”
“他都敢把刀架在殿下脖子上了,咱们也怎么不能揭竿斩木?反正都姓谢,换谁不是当?”
“你疯了,什么话都敢说,殿下真要把人踹了,自个坐上去,还不得被那群穷措大们指摘死!”
谢时观身上留着一半异族的血,当年昭贤刘贵妃被劝杀,用的正是“异族妖女、祸乱朝纲”为由,朝中那群老家伙们看似是向着谢时观的,可若他真要篡位,他们必然是要不服气的。
“殿下怎会惧怕他们指摘,除了咱们王爷,谢家难不成还能抬出第二个堪用的么?”
正当他们嘀嘀咕咕、争论不休之际,那被捆在柱上的哑巴却忽地启了唇,站在他正对面的葛正先一步注意到了他。
“欸沈却,你说什么呢?”
众人这才去看他,只见沈却启唇无声:“鱼符、调令。”
十一立即意会:“倘或王爷果真下了狱,这些东西咱们确实要先一步找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可这样险重的东西,他们哪里会知道殿下都收在哪儿去了。
因此十一便只好又去问沈却:“你知道殿下把鱼符放在哪儿了,是不是?”
沈却立即点了点头,缪家没落后,曾被他们攥在手里的一部分兵权便被小皇帝收了回去,而今又听闻北蛮多次挑衅边境,对中原可谓虎视眈眈,西北的将士们调动不得,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不过武安侯曾经养着的兵士们如今就驻在城外,只需手握鱼符便可调动。
“沈却,你是个明白人,”十一怕他这是在找机会,还想再往外跑,因此便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如今殿下危急,实在不好胡闹,我若替你松了绑,你只回内府里去寻鱼符,坐待时机,千万不要冲动。”
沈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是关心则乱,被他们绑着,也被迫静了静,粗略地分析过利益避害,便也就沉下心来了。
他该相信王爷的,谢时观绝不可能比他糊涂,而他此时能做的,便是找到那鱼符调令,随时准备调动城外兵士。
见这哑巴的确是冷静了不少,十一这才把绳索解下,几个人尤不放心,看着人回了内府,随即便干脆直接守在了那内府门口。
寝殿后殿浴房中有一处密道,穿过那条漆黑暗道,便入一小屋,屋内堆叠着几大箱子的来往信件,但沈却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个幌子。
就在此屋底下,还有一间密室,他蹲下身,曲指轻轻敲过一块地砖,而后又循着砖线重重地往下一摁,只听得金属机关咔哒一声轻响,眼前忽然现出了一处入口。
沈却丝毫不加犹豫,纵身往下一跃,落地的那一瞬间,屋内四角灯烛随即亮起,并未多做停留,沈却直奔向台案。
这角落柜中放的也多是些掩人耳目的日常书信,只其下某一暗层中才藏着真正重要的东西。
沈却摸索着找到暗层,本来是想取了那鱼符便上去,可猝不及防地,他又看见了一封不同寻常的密信,就压在那鱼符下头。
那外封上的文字并不像是汉字,而是一串他见所未见的古怪字符。
谢时观的生母乃是北蛮可汗之女,名为孟和公主,入京封妃后赐姓刘,这些奇怪的符号,倒像是那那些北蛮人所用的文字。
可他从未见殿下素日里用过这一文字,私底下……王爷竟一直同北蛮那边有联络么?
而这信封上墨迹已干,却并未蜡封,说明殿下很早就拟好了这封文书,但却迟迟未递送出去,这又是何故?
沈却不敢多想,将那封信放回了原处,而后又将那只鱼符收好了,旋即便折了出去。
*
一直到午后,沈却都坐立不安地抱着思来在偏屋里踱来踱去。
他心神不定,下意识便想来看一眼这崽子,可这崽子不知是生了只狗鼻子还是什么,只要沈却一贴近,就是没让他瞧见他,他也会敏锐地察觉出是自己的阿耶来了。
若是睡着了倒还好,可他若是还醒着,那必然要嘤嘤咛咛地哼唧个没完,倘或沈却没立时把他接过去抱,这崽子便要大闹起来了,哭得整个兰苼院里都不得安宁。
谢时观有难,作为殿下的唯一血脉,这崽子却半点感知没有,反而觉着阿耶今日这般摇来晃去地走动抱得他舒服极了,时不时还要咯咯地笑上两声。
此景惹得后头跟着乳娘低声笑道:“真是奇了,奴家寻常拿那些小玩意哄着,世子都不肯笑一笑的,今日看着倒很高兴的模样。”
在这兰苼院里待久了,这乳娘哪里会不知道,这哑巴乃是主家放在心尖上的人,因此便有意奉承着笑道:“看来咱们世子还是最喜欢阿耶,以后必定会是个孝顺孩子。”
沈却苦笑着,正想把这崽子放回榻上去哄,却听外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可他却是认得的。
于是便慌忙把思来放下了,谁料这崽子竟是个炮仗脾气,屁股蛋子才刚贴到那软塌上,便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却急得没办法,便只好将他又抱了起来,这一番功夫,院里的人已然推门走了进来。
沈却一回头,鼻尖微微一酸,看着那人大步朝着自己走来,只见殿下衣冠未乱,身上也妥帖,没见着有被行刑过的痕迹。
“吓着了吧?”谢时观笑着拥住他,头微偏,蹭过他鬓发,“听十一说,你急着要跑去宫门外等我……”
沈却不置可否,殿下便抵在他耳边,很低的一声笑:“傻子。”
一见那哑巴那副心疼着慌的模样,谢时观便很想吻他,可刚要俯身上去,被两人挤在中间那小崽子却忽地嚎了起来。
这哑巴便立即躲开了,摇晃着手臂去哄。
谢时观跟上前去,伸手掐了掐那崽子的脸蛋,很凶的语气:“哭什么?有没有点眼力见?”
殿下压根不知道自己手重,这小崽子又细皮嫩肉的,被他这么一掐,真吃了疼,嚎得便更大声了。
沈却忙低头去看思来的脸,果真是被掐红了一块,于是心疼又无奈地瞪了殿下一眼,转身到角落里哄崽子去了。
“我哪用力了?”谢时观不服气地又追了上去,“不过轻轻摸了他一下。”
只不过是无心之举,却平白挨了这么个眼刀,殿下自觉无辜,心里也泛上了几分委屈来。
从旁人口中听得这哑巴其实有多紧张他,王爷本来欢喜得要命,才刚想好要怎么从这哑巴口中骗出几句情话来,却被那臭崽子给打断了。
但到底是自己的崽子,那哑巴又疼爱得紧,因此谢时观便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坐在榻上等沈却把崽子哄睡了,这才终于拉着人回了主屋里。
“别忙活了,本王不渴,”谢时观一把将那正弯腰点炉子热水的哑巴拉到了腿上坐着,而后抬眼盯着他,“你男人差点就入了诏狱了,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么?”
沈却当然心疼,可他的情绪从来都是藏着掖着放在心里的,绝不肯外露地展给旁人看。
见这哑巴没什么反应,殿下便莫名很吃味,攥着他手腕直往自己身上摁:“那崽子脸上才浅浅的红一块,你便那样放在心上,怎么不想想你男人是如何险峻地从宫中死里逃生的?说不准也有暗伤在身上,你却问也不问,实在狠心。”
听殿下说得煞有其事的,沈却的心顿时便提了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探了探。
不知是碰到哪儿了,就见谢时观眉心一紧,“嘶”的一声,像是倒吸了口冷气。
“疼……”
沈却怕得眼尾一红,殿下并不是那矫作之人,他记得及冠前的王爷着实说不上稳重,十七岁生辰那日,殿下吃了整整一日的酒,又领着一群世家子弟半夜三更打起了马球。
谁知竟就在这球场上遇了刺,藏在暗夜中的刺客大约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股脑地放箭,马匹们惊乱起来,当场摔死的有,被暗矢射死的也不少。
谢时观也算是命大,后背上中了一箭,没伤及要害,滚下马时还摔折了一只腿,可他却连一声疼也不喊,见着沈却,便就扑到了他后背上,语气很差地要他背自己回去。
因此沈却以为,连这样的殿下都喊疼了,那必然是伤得很重,心里更是疼得一揪,而后虚虚启唇:“哪、哪里疼?”
可下一刻,他却看见殿下面上浮起了得逞的笑,随即他的那只手,便被殿下按到了身下某处上。
依旧是那样委屈的眼、委屈的口吻:“方才在宫里分明还不疼的,怎么一看见你,就疼得这样厉害?”
“你帮本王摸一摸啊,”殿下很不要脸地催促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沈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拉着手往那腿上蹭了又蹭,等他会过意来后,顿时便烫红了脸。
亏他还那样心疼,方才怕得心都要碎了,甚至连鱼符都替他备好了,可殿下竟还要说这种荤话骗他……
谢时观本来也只是嘴贱想逗他一逗,没想到这哑巴今日似乎很当真,眼眶里忽然就聚了泪,那样猝不及防地便往下坠了两滴。
殿下愣了愣,连忙抬手用手背去蹭他眼帘:“怎么就哭了?”
这会儿轮到谢时观惊慌无措了,一把搂住那哑巴的腰,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怀里:“别哭啊……”
“是本王做错了,下次再不说这种玩笑话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认错了,但下次还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