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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哑巴侍卫带球跑 问尘九日 3139 2024-01-21 09:39:50

主屋里。

陶衣如坐在几案边上, 正给个小孩儿看诊,她原本惯常是待在堂屋里接诊的, 只是如今堂屋、偏屋那一小片地儿, 眼下都叫谢时观同他那两个随侍给霸了。

她自个倒不是很怕,可若是叫这些乡民们不仔细撞见了那身佩长刀的随侍,以及那位时不时就要犯癔症的主子, 只怕来这儿的乡民们没病都要被吓出病来。

可有些疾症来势汹汹,不好多耽搁, 因此陶衣如便只好开了扇偏门, 要这些来看诊的,都直接从这道门里进主屋,好避开那三人。

今日这会儿来的是个带着小孙子的老妇人, 本来还好端端地在那几案边上坐着, 可看见沈却进来后,便像是看见鬼怪一般, 连药都差点顾不上拿, 拎着那小孙子便起了身。

“药咱们先拿回去吃了,”那老妇人一边说着, 一边忙忙乱乱地往门口退去, “买药钱先赊着, 晚点我让他耶耶送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她拽着那男孩子一路小跑着出了屋门。

这些村里人哪里知道这乡绅一系没落的缘由, 只当这沈却乃是个灾星妖魔,谁沾上了恐怕都得走霉运,要不是她这小孙子今日实在病得难受, 她才不敢带着孩子上门来。

沈却从来敏感, 哪里看不出她那眼神里都写了些什么, 因此脚下稍滞,缓了缓,但还是径直朝着那几案边上靠去了。

陶衣如也看了眼那老妇人的背影,故意说:“走得这般急,这阿嬷也不怕崴了脚,上回她家那老翁也在我这看的咳疾,如今还赊着银子赖着账呢。”

说完了,她才又抬头,往这哑巴身后探了探,低声问他:“你怎么有空过来?他肯放你出来了?”

顿了顿,又问:“思来呢?怎么没一道带过来?”

沈却垂眼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呀?”陶衣如笑一笑,“干什么这般严肃作态?你要吓到我了。”

沈却于是这才慢吞吞地解开了那殿下丢给他的钱袋,王爷随身带着的这只锦袋里从不放碎银,沉甸甸的,满装着金锭,最底下甚至还铺了一层明珠,很是豪气。

他不敢多拿,只从那最上头取了一锭,约莫着有五两重,郑重地塞到了陶衣如手里去。

陶衣如看了眼那金子,怔楞片刻,又抬起头:“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要走了。”沈却怕她看不懂,因此手上动得很慢。

“去哪?”陶衣如立时便追问道,“回京去啊?”

沈却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明、早。”他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写。

陶衣如默了默,而后低声问道:“怎么这么急,你这腿伤不是还没将养好么?是不是他逼你的?”

沈却摇了摇头,顿了半刻,才手语道:“我在京都里还有亲人,也不好叫他们一直挂虑着。”

陶衣如不知道领没领会他的意思,可也没再多说什么,收起那几案上的药单,而后又站起身来,把那金锭塞回到了沈却手里:“这金子太贵重,我找不开。”

这金锭打眼看去,便知道成色极好,就算按市价给换了,也少说能兑个五十两银,虽说陶衣如勤奋又俭省,手头上倒是有些积蓄在,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凑不齐这么一大笔来。

沈却愣一愣神,不肯去接,又点一点她手,在她掌心里写道:还你的。

“你原也只欠我二十五两,前些日子又帮着干活、采药,那五两便抹了不要了,”陶衣如说道,“你若是实在拿不出零的,日后有空再来这儿还我便是,我不收你息钱。”

这哑巴却执拗地不肯收,他是个死心眼的,从不会说委婉的话哄人,因此抬手诚然:“我以后只怕不能再来了。”

陶衣如眼一低,还是不肯要这金子,倒不是因为太贵重,这袋钱想也知道是谁给他的,白得的钱,不拿白不拿。

只是她到底想留些念想,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对于他们这些南人来说更是海角天涯之遥,此次一别便几乎是无期,可依着这哑巴的性子,倘若这钱没还上,他就一定会再来一趟。

见了他那句话,陶衣如难得的沉默,兀自忙了会儿自己的事,好半晌,才又道:“他们来的那日,给了我一把银簪,后头又给补了一袋银子来,说是僦钱,给的已很足了,我拿着本就不安心,那半截人参钱原也不该要你还了。”

可这哑巴却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她:“他给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不要抵。”

陶衣如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外头那谷雨忽然抱着哭闹不止的思来从那开着的小窗往里喊:“大人,大人!”

沈却的心思一下便被牵走了,回身略作别,便就急急出去了。

王府里的死士同那亲卫仆侍不同,一应是无父无母,出生贫寒,来时一笔银子买断了今生,注定没法婚配,也不会有后代,一点牵念都不得有。

因此谷雨也没机会侍弄过这么丁点大的小崽子,方才抱着他玩,忽地便感觉到胸前一热,低头一看,这崽子竟尿湿了他的前襟和臂膀。

尿在他身上便就算了,还贼喊捉贼地先他一步嚎起来,哭得还那般肝肠寸断,好似在他这儿受了什么天大了委屈一般。

谷雨比他更想哭,但这崽子又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奶娃娃,这可是殿下当下唯一的一只血脉,虽还不能确定身份,可也比他们这些死士矜贵得多了。

因此谷雨连怒都不敢怒,抱着思来急忙忙地便跑去找殿下,殿下瞥见他这一身狼狈,先是抬手掩了鼻,避开了些,随后反而笑了:“这不正好,你去把他找回来便是。”

谷雨于是便又顶着这满襟的骚味,来这主屋外哀哀喊起人来。

沈却也不嫌脏,出来便将那小崽子接入了怀中,用那时兴的棉帛做尿布来使哪里都好,只是太过昂贵,他开销不起,可用那粗布垫着,又要把这崽子的屁股蛋子闷红了。

他舍不得思来受罪,因此便裁了件自己衣箱里唯一能看的一件衣裳,这料子倒是勉强能用,只是用来用去也就这么几块。

这几日殿下拘着不许他出去,这裁下来的十几张尿布都弄脏了,可他却迟迟没法去河边浆洗,因此今日便只好先委屈这小崽子,劳累他自己。

沈却算着时辰,就要抱这崽子去院里一趟,可就是这般,还是有防备不到的时候,比如眼下。

身上湿着,哪里能舒服,沈却只好抱着他回到偏屋里,又很不好意思地问谷雨能不能帮他烧些热水来。

谷雨看他唇形,读懂了,便连忙应道:“下走马上去,是要给这、这……小主子洗身子吗?下走不如再看着去寻个小盆来吧?”

思来闹得厉害,沈却没功夫纠正他,再说若是殿下真肯要,他这一声小主子倒也没叫错。

进了屋,就见那谢时观还倚在榻上,闻声一偏头:“回来了?”

又皱一皱眉:“怎么还哭?闹死了。”

王爷霸了大半的床榻,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让一让,沈却便只好把思来先搁在床尾,而后一边哄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准备衣裳和擦身子用的棉巾。

谢时观本来懒得动,可看见这哑巴硬是拖着条伤腿,走来走去的,心里看着就烦。

因此也不打算睡了,起身押着那哑巴的腰,把人往榻上按:“要什么,我去拿。”

沈却哪敢支使他,眼微抬,又不敢触到他目光视线,只在殿下鼻尖上略一略。

随即他摇了摇头,又要站起身。

谢时观按着他:“说了要听话,是不是?”

沈却稍一犹豫,这才抬手,缓缓比划:“给他擦身子用的棉巾,在那衣箱里,同那些小衣裳放在一处……”

殿下于是便又转身绕去那窗台边上翻衣箱。

沈却坐在那榻上,手里哄着思来,可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谢时观那边走。

那扇小窗半开,冬日里带一点冷的光线透过他周身,隐隐一圈背光的轮廓,只是看着他背影,沈却的心跳便时不时地要错一错。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若能得殿下一眼贪看,他死而无憾。

这样的情景,他从前就是在梦里也不敢梦,念一念都觉得是亵渎。

因此如今更要无数次在心里警醒,把那些刻骨镂心的记忆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才不会又轻易坠了进去。

可等谢时观一回头,沈却又比他早一分收回了目光,殿下的眼里似乎有几分恼意:“你放哪儿了?真在这衣箱里么?”

不等沈却答应,殿下便干脆把那一整个衣箱都抱了过来,落在榻边上,沈却才理好的衣箱,又叫他翻得一团乱。

这哑巴也不恼,俯身翻了翻,便轻轻巧巧地在里头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块棉巾。

恰好此时谷雨也端了盆热水进来,沈却起身谢过他,而后又看向他那被思来弄脏的衣袍,很愧疚地比划道:“换下来?我替你洗洗……”

谷雨连蒙带猜的领悟了他的意思,可这当着殿下的面,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这哑巴替自己浆洗衣裳。

于是忙打断他道:“不用劳烦,不用劳烦!下走一会儿自个去拿水搓搓便好了。”

大抵是他惊慌之下,音调便不自觉地升高了,那哑巴像是被他的抗拒惊了惊,眼神微愣了半刻。

谷雨于是又立即往回找补道:“下走干的都是粗活,身上脏一些也没什么的,左不过就是这小崽崽的尿么,也脏不到哪里去。”

“下走就在这门外候着,殿下与大人若是要支使,唤一声便是了。”

说罢他便急急地俯身退出去了。

榻上那崽子还在闹,沈却没时间去琢磨谷雨那异常的反应,他送来的那热水太烫,还要去抬冷水来和。

见他又要再往外去,谢时观扣住他手腕:“又去哪儿?”

“水来了,不给他洗么?”

沈却着急去,只回头动一动唇:烫。

谢时观再又把他摁了回去,而后到门边去支使了谷雨一句,谷雨一得令,立即就去了。

“还有什么要的,一应告诉本王便是,”谢时观伸手轻轻搂着他后颈,语气里那被搅了午憩的恼意已叫他压下去了,“腿伤还没好,不要那样折腾。”

他这般弯着眼,口中说着温和的话,被他盯住的时候,总让沈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被他收在心上似的。

好像他真的很疼他,真的……有那么一两分真心。

可不过片刻的怔楞,沈却便清醒了过来,雁王殿下的真心,就是那些世家郎君,乃至明堂上的那一人,都不配有。

他一个哑巴,怎么会自作多情地妄想着,自己会配的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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