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躺在床上,双眼始终没有闭合,没入夜色的顶灯陪他一起沉默。
滴答滴答,钟表缓慢地走,很久过去,许戚才想起这个房间没有钟。
等待是一件可怖的事情,许戚不知道他将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对于可能出现的两种答案,他已经在从良叔店里回来后的两个小时里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愿去触碰最糟糕的结果。
一墙之外,钥匙转开大门,挎包的金属链条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动,许戚第一次发觉这道声音如此的悦耳、舒适,伴随梁悦的脚步,消失在近在咫尺的关门声中。
许戚摸到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模糊的22:29。
冰凉的手心涌回聊以慰藉的温度,凝冻住的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流淌。死去之后,再次活了过来。
梁悦没有和廖今雪在外过夜。
这是他最后一道不可越过的红线,好在,今晚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
周末,梁悦的时间被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二十七岁之后,她在设计公司的事业逐渐步入上升期,任何一单商单都不容大意。
公司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梁悦混在一堆既有实力又对自己狠心的竞争者里,不得不对自己更狠。理所当然的,她的电话不是被占线,就是接起来说了没有两分钟就强硬地挂断。
许戚想起最开始发现指向出轨的蛛丝马迹,始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梁悦不耐烦地接起他的电话,背景吵嚷,说在外面看牙,可许戚分明记得两周前她已经补好了唯一一颗龋齿。
直觉不分男女,谁付出的在乎更多,它便更偏爱谁一点。
无所事事的周末,许戚常会到良叔店里帮忙,照相馆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许戚坚持每周至少过去一次。
打扫卫生,整理橱柜,再和良叔拌几句嘴,一天的时间便这样消磨下来。
总比一个人呆着好些。
打印机嗡嗡地工作,许戚守在旁边,印出的照片一张张叠在桌上,裁刀对准了白边。
他用的是最老式的方式,把照片裁剪成特定的尺寸,再放进记号笔标记过的信封,等客人在约好的时间上门来取。
这种简单的工作他已经可以一个人胜任。
转过身时,信封差一点从许戚手中抖落,挂了两条灰布的门帘下方,小狗耷拉两只耳朵,爬在地上,毛茸茸的尾巴一晃一晃扫开两边的灰尘。
良叔躺在一张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藤椅上,边看报纸,边晃悠悠地高翘二郎腿,睨了眼僵硬的许戚,“都是老熟人了,还害怕?”
许戚尴尬地笑了笑,摸了下脸颊,“只是被吓到了。”
小狗对许戚的声音很敏感,囫囵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许戚把信封仓促地留在桌面,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后退。
这个举动被小狗误以为他在和自己玩游戏,兴质昂扬地汪呜了两声,拿湿漉漉的鼻子去拱许戚发颤的小腿。
许戚怕狗。
这条狗是良叔半年前在照相馆门口捡到的,扔狗的那个人趁夜色把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狗拴在门口。良叔第二天早上起来开张,瞅见门口蜷缩着一团巴掌大的小东西,小狗见到良叔第一眼就发出可怜的呜叫,四条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良叔当即就把狗带去宠物医院,花了几个星期给小狗做完全身检查,走前顺手在店里买了一跟狗链和项圈,被遗弃的小狗就这样在照相馆里安了家。
小狗长得水灵灵,浑身土黄色的皮毛不如品种狗来得靓丽,但深得良叔的心,心情好的时候喊他‘乖乖’,如果不小心摔坏相框,抓花最心爱的藤椅,就会被良叔的拖鞋一顿伺候,骂骂咧咧地改叫‘土狗’,‘小畜生’。
托良叔的粗心大意,小狗快满一岁了,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名字。
许戚不止怕狗,所有动物他都谈不上喜欢,小的时候放学回家,他曾被一只大黑狗追了整整一条街,眼泪吓得糊满整张脸,大黑狗的主人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他的狗不会咬人,乖的很,只是想和你玩云云。
会不会咬人许戚不知道,至此以后,他害怕所有带毛的动物。
不敢上手的许戚只能狼狈地一步步倒退,躲到店门口,地上的不锈钢碗盛着小狗还没有喝完的水,许戚壮着胆子,用脚尖踢过去一点,“小土,你要喝水吗?”
小狗没有名字,叫土狗显得生疏又刻薄,许戚便一直喊他‘小土’。
小土和听得懂人话似的,撒丫子跑到水盆边,喝得水花飞溅,地上到处都是深深晕开的水痕。
许戚松了口气,可是没有放松太久,小狗立马察觉到他要往店里走,登时水也不喝,上来就叼住许戚的裤角把他往外拖,许戚的心都要跳出嗓子,“你别抓我了,去找你良叔玩,好吗?”
里屋传来良叔酸溜溜的声音:“小畜生没良心,当初花了大几千带回家,现在看都不看我一眼,成天就逮着你一个人粘。”
许戚嘴边挂着无奈的苦笑,说不出什么话反驳。小狗没有得到回应,变本加厉地跳起来扒拉许戚的衣服,没两下又落回地上。
他嗷呜了两声,以表示委屈,撒开四条腿朝许戚身后跑去。
“你别乱跑,小土,回来。”
后面是马路。许戚回头慌张地喊小狗的名字,晚了些,小狗已经窜到街对面,围在一个人脚边,摇晃尾巴不停地乱蹭。
廖今雪低眸看着踩在自己鞋面上的狗爪,放下去后,获得一块灰扑扑的爪印。
小狗吐着舌头,无辜地哈气。
廖今雪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望向对面,许戚像被什么东西本能地击中了一下,意识短暂地脱轨。
廖......
干涩的唇微微张开,许戚维持着这个动作,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廖今雪等三三两两的电瓶车先开走,长腿跨过狭窄的马路,小狗立刻跟在身后汪汪地撒欢,可是没有人搭理他。
良叔在里屋乱叫了好几声,小狗不情不愿地跑回了馆里。
许戚低头,一眼就看见廖今雪皮鞋上明显的狗爪印,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对不起,你要拿纸擦一下吗?”
廖今雪说了一句不用,看向许戚身后,问:“你在这里工作吗?”
‘良叔照相馆’的招牌高高悬挂在窄门上方,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广告牌除了边角一点发黄和破损,依旧完好无损地守在工作岗位。
许戚慢了半拍,“这是我叔叔开的店,我偶尔会过来帮忙。”
话没说完,他脑海闪过一种可能,太过惊骇,以至于没有把试探的心思藏好,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廖今雪面前。
“你是要来这里拍照吗?”
“我的身份证快要过期了,同事说这里附近有一家照相馆,他以前来拍过,效果还不错,我顺路过来看看。”
廖今雪没有否认。
太巧了。
这种巧合许戚做梦都不敢想到会被自己碰上,就在他为如何接近廖今雪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自己长出脚,跑了过来,将他扑得头晕脑胀。
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许戚生涩地开口;“那你先进来吧。”
廖今雪道:“好。”
许戚把人领进去,小狗还趴在良叔膝盖上玩,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良叔瞄见许戚身后跟了一个人,撒手把报纸一放,推了推老花镜,“照相吗?想拍什么样的?”
待看清廖今雪的脸,良叔发出‘啧’的一声。
“他拍身份证照片。”
许戚赶在前头抢话,生怕良叔认出廖今雪,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气息不稳地打补丁:“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刚才在路边碰见...挺巧的。”
廖今雪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打量了一圈这个小小的照相馆,收回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问良叔:“能拍吗?”
“能,你跟我进来。”
良叔把狗打发到地上,扶着藤椅起来,刚才那声奇怪的感叹好像只是喉咙不舒服,咳嗽了一声。
门帘后面是给客人拍照的地方,一间宽敞的房间足够满足所有需求。道具总共满满六大箱,叠放在角落,打光板搁在最上面,旁边挂了两排五颜六色的服饰,用来应对不同主题的照片。
拍证件照是最简单的,什么道具都不需要,搬来一条椅子,再把背景布调整到白底,一切准备完毕。
“坐那条椅子上,看镜头。”
许戚走进来时,廖今雪已经坐上椅子,听良叔的指示调整坐姿。
也许是为了拍出效果更好的照片,廖今雪身上的白衬衫熨到看不出一丝褶皱,顶部扣子同样系紧,卡在喉结下方。
他脖颈修长,不用担心这样的穿法会使比例失调,腰肩直挺,听到良叔发话,下巴往内收了一点。
不论怎么调整,都是好看的。
许戚立在门口,身影静静埋藏在暗处的角落,找回很多年以前跟在廖今雪光芒万丈的身影背后,默不作声窥视的感觉。
至少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妄想廖今雪跌入尘土,变成和他一样见不得光的存在。但现在,许戚知道他与廖今雪之间的界限已经划分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跨越的可能。
他只是短暂地触碰到廖今雪世界的一角,里面的风景,从未对他开放。
“许戚,你过来。”
许戚被良叔叫回了魂,抬头的幅度有些大,不知所措地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叫你过来就过来,这么紧张干什么?又没人吃了你。”
许戚从暗处走到良叔身边,打光板反射出的亮光让他全无保留地暴露在廖今雪面前,极其的不舒服。他低声问良叔:“不是已经拍好了吗?”
“你什么时候听见快门声了,梦里吗?”
良叔把相机往许戚手里一塞的同时不忘损上两句,见许戚一副懵了的模样,按着肩膀,把他推到前头摄影师的位置上去。
这下,是真的完完全全闯进了廖今雪的视野。
“既然是老同学,这张照片就交给你了,我先去外头歇歇。”
许戚捧着烫手的相机,哑口无言,“可......”
他看出来了,良叔是故意的。
“没关系。”廖今雪插进来一句,平静地解围:“谁拍都可以。”
良叔赶忙道:“你看,你同学都不介意,就几张照片的功夫,快点拍了完事。”
许戚僵硬地扭过头,廖今雪的存在太过刺目,时刻提醒他诊室里那句平淡而钻心的‘还有什么事情’。
难堪与被看穿的不甘干扰着许戚的思绪,廖今雪看起来已经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等待拍摄开始。视线掠过许戚按在黑色相机上细长的手指,不着痕迹。
不就是一张照片吗?
拍过那么多次,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区别。
许戚抬起相机,缓慢地,直到与双目平视,“...脸往右边转一点。”
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小活良叔经常丢给他来做,许戚早就能熟练地指导对方摆出准确姿势,在一分钟的时间里结束拍摄。
可今天的一分钟被拉扯成冗杂的段落,每一帧上都印着廖今雪穿透镜头凝视他的双眸。
许戚捏稳发烫的相机,快速按下一连串快门。
“好了。”
他没有停顿地低垂下眼,装模作样地检查相机里的照片,不再去看前方的廖今雪。
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声响,起身的时候,廖今雪的衣料摩擦着塑料椅子,脚步踩上心跳的鼓点。许戚屏住呼吸,仍旧让一缕冷淡的香水味飘进鼻腔。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
许戚把照片转回刚才拍摄的第一张,后面几张大相径庭,实际上只要有手,没有哪个摄影师会把廖今雪拍的难看。
不知道对方靠的有多近,许戚动也不敢动,往下瞟就看见一双靠在脚边的皮鞋,上面灰扑扑的狗爪印分外突兀。
差点忘记这个。
“你先看,我出去拿点东西。”
许戚把相机放进廖今雪手里,到外面的柜台抽了两张纸巾,良叔已经坐回藤椅上看报纸,头也没抬地说了句:“是那个当牙医的小子吧。”
脚步一顿,许戚应了声‘是’。
两句便结束了对话,这是他与良叔多年间培养出的默契。
许戚拿着纸巾回到拍摄间,廖今雪已经看完刚才拍摄的几张照片,抬起眼,停在许戚递过来的纸巾,顿了会儿,接过:“谢谢。”
“能擦掉吧?小土...良叔养的狗太顽皮了,我管不住。”
“我还以为你怕他。”
许戚看着弯腰擦拭灰尘的廖今雪,呆滞了一会,没想到他会用淡定的语气直接说出来。
脸颊憋得发烫,让人戳破了他怕狗这个秘密,许戚找补道:“平时我不这样,今天是狗突然扑上来,我才有点被吓到了。”
不知道廖今雪有没有相信这套解释,他直起身,鞋面已经干干净净,揉成团的纸巾扔进一旁垃圾桶,两人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廖今雪开口:“照片去哪里取?”
“在外面。”
良叔把裁剪好的照片封进塑料袋,装到一个信封里,应廖今雪的要求发送了一份电子版,猛地一声吆喝,拦截下准备转账的廖今雪。
“给钱就生分了,你们老同学碰一次面多不容易,这单免了。”
廖今雪说:“不行,钱一定要付。”
“说了不用,你这张照片拍的好,我还准备问你同不同意我挂到店门口去,你要是同意,这单怎么都得免。”
照相馆门口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一些客人拍的婚纱照、写真、还有很成功的证件照,吸引往来的行人看过来。
许戚印象里这面柜子中的照片已经放了五年没有动,良叔提出要把廖今雪的照片放进去,说明这张证件照拍得的确很让他满意。
当然,忽略不了廖今雪本身的硬件原因。
“要放在那个玻璃柜对外展出吗?”廖今雪进来时显然也注意到了醒目的玻璃柜,看起来不是很介意,但也没有收到夸奖该有的喜悦。
良叔应了一声:“放那里好吸引外头的人,照片都是客人同意了我才放在那儿,这种情况,我一般都给人免单。”
照相馆能开在这条小路里几十年屹立不倒,良叔不占便宜、爽快直率的性格绝对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最早的客人都成了回头客,再介绍给周围朋友,介绍来介绍去,生意便滚滚不断。
廖今雪低眸思忖几秒,许戚发现他做这个动作时,垂下来的睫毛会遮挡住眼睛,给人一种认真思考对方话语的感觉,复抬起时,给出了回答:“可以。”
没有再说钱的事情。
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廖今雪拿起装有证件照的信封走出照相馆,趴在地上的小狗冲他背影嗷呜了两声,许戚站在旁边,远远地注视廖今雪。
不知道是不是被狗的叫声吸引,廖今雪回头,那双眼睛穿越十年的光阴,让许戚回到第一次被抓住跟踪时的对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等回过神,双脚已经停在廖今雪面前,半晌,谁也没有先开口。
“我......”
“要加个联系方式吗?”廖今雪的话语赶在许戚之前,看着他,道:“你是想说这个吗?”
被戳破的许戚颤了一下眼皮,一句‘你不想就算了’的苍白解释还没有说出口,廖今雪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见许戚不动,廖今雪问:“不加吗?”
许戚的双手堪堪解冻,匆忙加上廖今雪的联系方式。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片夜空,挂着一弯皎洁的月亮,名字很直接,单一个‘廖’字,许戚备注的时候,把‘今雪’两个字悄然打在后面。
“上次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
廖今雪收起手机,自然而然地将事实陈述出口:“以前也碰到过其他同学,让我帮各种各样的忙,我不想被不熟的人平白无故找麻烦,所以一开始的态度不是很好。”
许戚点头,“我知道的,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只是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廖今雪接下他的话,和前一句分明一模一样,许戚却看见廖今雪的唇角弯动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弧度,甚至没有波及眼底的冷意。
“...嗯。”
许戚怔怔的,一不小心说了真话。
“我先走了。”
廖今雪收敛表情,丢下这句话,好像刚才那丝笑意只是瞬间产生的错觉。
他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街道。
许戚脑海里回荡廖今雪那句‘不想被不熟的人平白无故找麻烦’。
不熟的人。
他也是那些不熟的人里,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