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渐渐步入夏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满大街都是聒噪的蝉鸣。
许戚趁着没到日头最毒的时间,驱车去照相馆看望良叔。一向充满活力的小土蔫头耷脑地趴在店门口的树荫底下乘凉,热到没心情和他打招呼,只顾吐舌头。
店里只有一台运作中的老式电风扇,许戚一走进去就被一股热浪包裹,眼镜片蒙上雾气,“这个天气怎么不开空调?屋里快比外面热了。”
摇晃蒲扇的良叔从藤椅上直起腰,看见许戚哎唷了一声,“你怎么来了?开那个费电,就我一个老头子也不怕热,风扇吹吹差不多得了。”
这些话许戚每年都能翻来覆去地听到,径直从抽屉里找到落灰的空调遥控器,换上电池,搭着椅子给空调重新插电,半晌,泛黄的空调叶中终于吹出冷风。
“都说了用不着,你不来我也懒得开。”良叔还在念叨。
许戚把遥控器放到显眼的位置,无奈道:“客人来了要受不了这个温度。”
良叔‘啪’的一声把蒲扇撂到桌上,带点感慨:“现在都靠电脑了,谁还专程来店里?这大热天,来一趟和洗个澡一样,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刚才在路口买了个西瓜,想着离这近,就顺路送过来,冰一会再切。”
许戚把西瓜放进了冰箱,屋子这时候总算凉快起来。良叔扯着嗓子问:“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等天气没这么热,现在去哪里都是火炉。”许戚回头看了眼屋外的阳光,隔着层玻璃都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
良叔就穿了件背心,回屋找出条空条毯子披上,“你搭档呢,找着了吗?”
许戚顿了一会,说:“找到了。”
“男的女的?”
“当然是男的。”
良叔‘哦’了一声,听语气还有点失望。
许戚无奈地补充道:“你认识的,去年来店里拍过证件照,我高中时候的同学。”
良叔反应了一会,拧着眉头问:“是不是那个牙医?”
这个头衔显然比前面几个容易记,许戚好笑地应了声‘是’。
在戳破廖今雪故意伪装的身份之后,他又重新发布了一条寻找模特的博文,但是没过半天,就被廖今雪转发给了他,问他怎么回事。
许戚当时还不解,直到廖今雪突然来了一句:我不是你的模特吗?
把许戚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于是这件事就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比起工作,反倒更像是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旅行,约会旅行。每次想到这里,许戚心底既期待又忐忑,夹杂一丝不敢太明显的雀跃。
良叔的表情似乎不全是放心,挤着的眉头里多了些其他复杂的情绪,半晌说道:“你们还有联系?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他。”
“...一直有联系。”许戚心虚地看向别处,没敢对上良叔的火眼金睛。身边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良叔难得算一个,而他又是最不擅长在别人面前伪装。
良叔点点头,除了一句‘挺好’没再说什么别的。
走前切了西瓜,冰了一阵的口感十分脆爽,良叔一个人吃不完,硬是拿保鲜膜装了一半给许戚带回去。送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拍了下许戚的背,语重心长地说:“别的也没什么,反正日子是你自己过,开心就成,其他的不用管那么多。”
许戚的心骤然多跳了一拍,不知道良叔是有了猜测,还是单单在说他的工作。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应声说:“知道。”
继清明节之后,许戚和家里有段时间互相都没有联系,安生的日子里,突然间收到陈芳的短信,犹如掷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让许戚陌生了好一阵。
“我妈叫我晚上过去吃饭,要晚点才能回来。”
许戚难掩情绪低落,不单是因为不得不取消和廖今雪的约会,更多的来自要回去面对那两张让他想要逃离的面孔。他甚至难以把那里称作为‘家’。
廖今雪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会,问:“要我来接你吗?”
许戚刚想答应,脑海中闪过上次和陈芳争执后摔门而去,躲在楼道里没出息地落泪的记忆,倏然改口道:“不用,我自己能回来。”
廖今雪没有坚持,旁边似乎有人在喊‘廖医生’,他低声说道:“我先回去工作了,晚点再说。”
“好。”许戚闷闷地应了一声。
三个人的晚饭气氛一如既往压抑,陈芳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许戚食不知味,回答也透着敷衍。吃完饭,许山说要去楼下散会儿步,但看架势是去找朋友打牌。
等人走了,唯一作响的电视把整个客厅衬出几分空荡,陈芳突然问了句:“你这周末有空吗?”
“怎么了?”许戚一怔,涌上来的预感算不上好。
陈芳说:“前几天我买菜的时候碰见你王姨,她姑娘两个月前刚回宁城,没结过婚,也没小孩,就是年纪大了一点,三十了。我给她看过你的照片,人家对你还算满意,这周末你们两个出去坐坐,一起吃个饭。”
许戚周遭安静了一阵,电视里叽里呱啦的笑声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听不真切,半晌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让我去相亲吗?”
“只是先认识一下,这个看不对眼还有别家的姑娘。”
许戚几乎要笑出来,难以压住一腔讽刺与怒火:“我上次说过以后不会再结婚,也不会有小孩,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为什么要做让我为难的事情?”
不知道哪个字眼戳到了陈芳控制情绪的开关,她一下子夺走许戚手里的遥控器,扔到另一头沙发,尖声说道:“我是在为难你吗?你到底有哪一天能让我省心。你说不结就不结,难道还真的能一辈子都不结婚?你把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帮你介绍的时候你王姨问起你离婚的事情,我都羞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戚只觉得荒唐,“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这是家事,本来就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陈芳完全听不进他的声音,自顾自说下去:“今年过年也是,亲戚问起来你在哪里,梁悦为什么没来,怎么好好的两个人连人影都看不见,我和你爸一把年纪快把脸在亲戚家里丢尽了。看着别人家的儿子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那个时候心有多痛,你有没有想过我?”
许戚说不出话来,也想不到还能说什么,耐心和情感早就在这些年的争执中消耗殆尽,他的冷漠愈发显得独自叫喊的陈芳像极了疯子。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许戚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回去了,你把人家姑娘回绝掉,这周末我不会去的。”
陈芳猛地站起来拉扯他,撒泼道:“不行,你必须给我去,见一面怎么了?人家姑娘都不嫌弃你离过婚,你还先嫌弃上了?”
“和这个没有关系,我不会再婚,也不会要小孩,这句话你想让我说多少遍?”
陈芳还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叨叨地找理由:“我又没让你马上结婚,就是见一面而已......”
许戚打断了她:“我对女人没有感觉。”
几个字的声音不重,几乎下一秒就被电视里的哄笑声盖过。
陈芳就像被人定住一样,把许戚衣服扯变形的手臂僵在半空,颤了颤龟裂的唇,看着许戚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突然间面目全非的怪物。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戚一瞬间不忍,但最终,他还是甩开了陈芳拽着他衣服的手,用平稳而坚决的声音说:“我这辈子不会再和别人结婚,不可能和一个女人。”
他咬重了最后两个字,哪怕没有再说其他,强调与暗示已经足够。陈芳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不小心压倒了遥控器上的按钮,房间顿时陷入安静。
许戚别开了眼,心情是释然与悲伤复杂的结合体。他是一个混蛋,一个不孝顺也不合格的儿子,选择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年迈的母亲,可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们一直在把他往绝路上逼,所以他也只能亮出最锋利的武器保护自己。
“为了反抗我,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吗?”
陈芳像是被人抽去脊梁骨,佝偻着本就矮小的身子,气若游丝。
许戚说:“我没有骗你,这件事已经定了,改变不了,你说再多都改变不了。”
陈芳就在沙发上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是听明白了他的话,还是仍旧不相信。无论是哪种对许戚来说都不重要,他给许山发了条短信让对方早点回来,然后就带上门口的垃圾,弯腰穿鞋。
陈芳没有起来追,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就那么恨我?”
许戚开门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我不恨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报复你,我只想告诉你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过得很好,我不可能永远按照你想要的样子活。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接着,关上了身后的门。
天不知不觉黑了,许戚开车回到家,走进楼道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道明显属于第二个人的气息让他缓缓停下脚步,抬眼看过去,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你怎么来了?”
廖今雪矗立在门口的影子动了,黑暗间接有了轮廓,“不想我来吗?”
许戚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说:“没有,你怎么不进去?”
“刚到。”廖今雪言简意赅,但是难以辨别是真还是假。
许戚方才轻飘飘的步伐突然踩到了实地,在看见廖今雪的一刻,他已经记不起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穿过了多少条马路,多少个信号灯。
他唯一想做的只有走上前,抱住眼前的廖今雪。
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廖今雪楞了一下,手臂缓慢抬起,搂住了许戚的后背。
“怎么了?”
许戚轻声说:“没事,就是想抱一会你。”
这一次,终于不是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楼梯间,连哭也不敢放出声音,只能咬紧下唇拼命忍住眼泪。
没有泪水,没有波澜,他只是静静地抱住廖今雪,就像抱住他全部的勇气来源。
许戚不知道刚才对陈芳说的那番话算不算出柜,这件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情,在最平常的一天,被他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了出来。
但他不后悔。
廖今雪沉声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许戚苦涩地摇了摇头,“不算聊,我妈希望我能和她朋友的女儿见个面,我没有答应,后来语气有点激动,就说了些重话......”
“你说了我们的关系吗?”
“没,但也差不多。”
廖今雪心底明了,沉默半晌说道:“你不用自责。”
“我想不到其他办法,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她一直在试图逼我妥协,我一直在后退。我也想继续忍下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再后退就没有路了,”许戚抬起头,茫然无措地望着廖今雪,“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廖今雪注视他的双眼,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没有错,许戚,你做的很勇敢。”
许戚破涕而笑,“真的勇敢还是假的勇敢?”
“真的,”廖今雪说,“一直都是真的。”
这点勇气藏得太深,连许戚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是廖今雪的眼睛能让他深深地信服,这份连他本人都未曾找到的勇敢,的的确确存在。
廖今雪摸了一下许戚的头发,低首交换一个吻,黑暗中只能听见两道越来越沉的呼吸,许戚的肚子突然叫了一声,旖旎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饿了吗?”廖今雪分开唇问道。
许戚窘迫地把脸埋在廖今雪肩上,闷声说:“有点,刚才吃饭的时候没有胃口。”
头顶传来一声转瞬即逝的轻笑。
“先进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煮点夜宵。”
门被打开,紧接着是灯,暖融融的光填满了整个房间,披在廖今雪肩上和背上,沿着脚底的影子,一点点渗入许戚冷却一夜的心。
这顿夜宵是廖今雪做的,下了一碗很简单的面,上面卧了荷包蛋和肉片,许戚吃得很满足,连汤都喝了干净。
夜色正浓,廖今雪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靠在窗边拉开了铁环。这间房子不大,客厅仅有一扇窗户可以窥见外面的夜空,月色明亮,沿着每家每户的窗台溜进里屋。
夏季晚上的风夹带丝丝清凉,许戚从厨房出来后就被窗边的风景牢牢吸引,是景亦是人。他心蓦然颤了一下,悄无声息地从卧室拿出相机,从背后喊了一声廖今雪的名字。
“廖今雪。”
此时他爱的人回过头,风吹过他的头发,一声清脆的‘咔嚓’,照片定格在一刹那。
背后是薄如凉水的月光,眼前是充满烟火气的家。
这道追随了整个前半生的背影,终于成为一道满是他身影的柔和目光,从此往后,每一张照片里的双眼都将看向他的镜头。
“拍了什么?”
许戚欲盖弥彰:“后面的夜空很好看。”
廖今雪说:“我以为你在拍我。”
“都有。”许戚的耳根红了红,低头看着刚才一瞬间的抓拍,心在不规律地乱窜,“我以后还能这样给你拍照片吗?”
廖今雪轻轻挑了下眉,淡笑道:“我是你的模特。”
只属于许戚一个人的专属模特。
日记终究会染尘,照片也会泛黄,这些仅仅是留住时间的媒介,一样没有温度的工具。但许戚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的月光,廖今雪给他做的面,很多年后再看见这张照片,脸上还能浮现情不自禁的笑容。
如果可以,许戚希望能够重新回到十八岁,他要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爱比恨更有力量。不要因为懦弱与自卑,伤害了心底真正在乎的人,把他从身边越推越远。
如果能早一点分清爱与恨的界限,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廖今雪: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情难自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