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段偶遇有多么出乎意料,也在一句稀疏平常的‘真巧’中没有下文。
贺文诚没有询问他和廖今雪的关系,接下聊的话题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态度都让许戚卸下一口紧绷的气,涌上些许暖意。
那层被廖今雪吹皱的波澜渐渐淡去,就好像从未出现。
偌大的城市,和同一个人相遇两次的概率微小到难以计算,他和廖今雪就是有再多缘分,止步于此也够了。不是每个故事都要有一个完整而又没有遗憾的结局。
这是许戚拿来说服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真的被说服,他不知道,起码能让他不再去回想白天有关廖今雪的事情,安宁片刻。
趴在沙发上刷手机的贺文诚被水壶烧开的鸣叫勾起了身,泡面窜起热气腾腾的白雾,他突然触景生情,长叹一声:“哎,太惨了。”
许戚被他幽怨的语气叫回神,“怎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家里一日三餐吃阿姨烧的菜,三菜一汤,一荤一素一海鲜,那才叫生活,”贺文诚说,“现在挤在这个50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吃泡面,我血管里流的都是调料包的味。”
话当然是苦中作乐的调侃,对许戚来说这里的环境一点都算不上差,和他在宁城租住的房子大差不差。但贺文诚家境殷实,50平米的出租屋遇上他这样的‘少爷’可能也算得上是一种磨练。
“厨房里锅碗都有,你不想吃泡面的话可以买点新鲜蔬菜,偶尔煮一顿,调剂胃口。”许戚提议。他也不太喜欢速食的味道,有时下厨烧一两个菜,贺文诚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拉过凳子蹭饭,估计这是他愿意委屈自己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算了,我不把厨房炸掉都要谢天谢地,”不管刚才怎么嫌弃方便面,贺文诚依然诚实地叉了一勺送往嘴里,“还有一周就过年了,你打算回家吗?”
许戚合起膝盖上的书,摇了摇头,取了一个相对平常的理由:“不回去了,一来一回太麻烦。”
“我也是,不差这一年,小苗刚和我说有人和师傅请假回老家,当作提前结课。”
“她们呢,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
贺文诚单手滑弄手机,检查上面的消息,说:“她们老家离得远,回去不方便,群里正讨论要不要来一个除夕夜party,就我们几个人,走了一个,还剩五个。”
许戚脑海里顿时涌现酒吧里那种乌烟瘴气的空气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勉强地说道:“不用把我算进去,你们几个玩吧,我不能熬夜。”
“许哥,你别误会了。”贺文诚从许戚的表情里领悟了他的想法,笑的时候差点被泡面呛到:“咳,我们不去那种场所,就约个KTV,吃个晚饭喝点小酒,不会搞很大阵仗,你不来她们说不定还以为我欺负你,搞团队孤立。”
“可是...”
“如果你不跟我们活动,除夕夜就要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过了。”贺文诚的补充精简有力,一下子正中红心。
一个人,出租屋,单单两个词摆在一起就蔓延开无边无际的孤独。对比出的结果简直没有一点悬念,许戚不再犹豫,在贺文诚卖力的邀请中点下了这个头。
看着别人热闹,总归比他一个人呆着要好。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王崇海扫过许戚相机里刚才拍摄的几张不同角度的梅花风景,外人看来分辨不出瑕疵,顶多夸一句好看,但老头子对本职工作一贯严格,往常都会犀利地点评几句,指出结构或光影上的不足。
这回他却没有把话留在这上面,沉吟了一会:“还在想上回我和你说的话?”
重回这里,昨日与廖今雪相遇的画面在许戚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真实的感受无法诉之于口,他便顺着王崇海抛出的理由低应了一声。
“这几个人里,我对你是最放心的,文诚他们都还是小孩,年轻的时候一天一个鬼点子,现在对摄影感兴趣,明天指不定喜欢上画画,下棋,各种各样流行的新东西,”王崇海语重心长,“但我知道你是认准了这一个,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最严格。”
许戚没有回答,王崇海接着说道:“你别怪我上回说的重,生活没办法那么理想,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信誓旦旦地要当一个独立摄影师,拍风光,游遍世界各地,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搞艺术的,文青。但你看,现在我还不是每天和你们这群学生打交道,有时候怎么教都教不会,能被气出心脏病。”
话虽用玩笑的口吻,王崇海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感慨,“这两样东西没办法兼顾,我试过,也看过多少坚持理想的摄影师混到连饭都吃不起,除非能坐到顶尖中的顶尖,但这批人太少了,摄影这个东西看的是天赋,有些人天赋摆在那里,请再好的老师也是白费功夫。你有天赋,但这行里有天赋的人多如牛毛,我不想你挥霍这个天赋。”
躁动的心被王崇海这番话渐渐抚平,许戚沉默片刻,声音透出坚定:“我知道这条路难走,只靠理想行不通,失败才是常态。我会给自己留好一条后路,不管拍什么,只要初心还在就够了。”
“你能明白就好,”王崇海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人跌得惨,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把自己放得太高了,多数都是普通人,你我也是,普通人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值得敬佩。”
大概是时代进步的一种标志,街上越来越少有看得见的年味。红灯笼,对联,超市里的年货区成了每年除夕的三件套,以前还能放烟花,但许戚听贺文诚说延城这里已经禁止烟花爆竹,这个额外活动只能减去。
一行人在火锅店里吃了晚饭。不管大事小事,火锅都是一个不出错的选择,吃饭时的气氛炒得和沸腾的红油锅底一样火热。
许戚从店里出来,迎面扑颊的寒风里夹杂一点潮湿的水气,窜进敏感的鼻腔,下雨了吗?他正在想,跟出来的苗芸适宜地感叹道一句:“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看来今晚要下雪。”
贺文诚刚结完账,走到他们身边听到了最后一句,稀奇得很:“下雪?延城这里居然还能有看见雪的一天。”
苗芸满含期待,说:“等着吧,说不定今晚咱们就能见到,算起来这是今年的初雪。”
“那敢情好,明天早上我就去堆雪人打雪仗,来不来?”
“你脑子里怎么装的全是玩?我要去拍雪景,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了,让真真给我当模特。”
一旁的谭真真附以文静的微笑,没有插进拌嘴的两个人,最后一个上完厕所的男生也出来,五个人打了两辆车来到订好的KTV包厢。贺文诚率先拿起话筒,抢到了今晚第一支歌。
“一首《难忘今宵》,送给无家可归的我们。”
女生们配合地鼓掌欢呼,三个人营造出了开演唱会的气场,另一个没吃饱的男生点开外卖软件,提议要不要再来点烧烤当宵夜,得到了全票通过。
许戚在人多的场合里向来话少,旁人问什么,他都是附和。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并不等同于嘈杂,心情陷入一张由平静与安宁织合的网,好像他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地享受当下,只享受当下。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和梁悦在家里听陈芳明里暗里地唠叨催生,电视里放着一年比一年无聊的春晚,满桌年夜饭吃起来味同嚼蜡,还要时刻担心主管的消息,会不会一个电话提前结束这场来之不易的假期。
那个时候,生活好像就是他以为的这样,不配有什么惊喜,风平浪静但也无趣无波地过完这一辈子。这样不好吗?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
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那样的生活不是不好,而是不够好。有过真正的追求,才会明白‘凑合’从来不是一个中性词,它是委曲求全,用来安慰自己的藉口。
生活的改变,始于廖今雪重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刻。
这场饱含欺骗,谎言和利用的关系,却也真正带他走出了原本一成不变的灰败生活。伤害和希望,都是廖今雪亲手带给他。
浓烈而复杂的感情交织后产生的反应过强,余波过久,好像怎么都不能从心底驱逐干净。
许戚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廖今雪,在那场偶遇前,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回想起过去,可能因为刚才苗芸提到了雪,而廖今雪的名字里恰好又带雪。
于是一切联想皆因一个字而起。
歌唱完一首又一首,酒和外卖撂倒了这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许戚不想最后一行人全都醉得东倒西歪,用果汁代替了酒。
苗芸看起来身材娇小,酒量居然丝毫不输贺文诚一个大男人,几轮下来依旧精神抖擞,她抄起一个空酒瓶,提议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瓶口转到谁,谁就要接受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贺文诚信心满怀,“我已经想好待会要问什么了。”结果第一下就转到了他。
苗芸调侃:“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也想好要问你什么了。”
贺文诚灰溜溜地选了大冒险,被要求和另一个男生深情对视一分钟,结果两个人不是破功发笑就是被肉麻地假呕,好不容易才完成这个简单的惩罚。
第二个转到的是谭真真,她选择了真心话,被问什么时候谈的第一个男朋友,她红着脸说了初中,把在场几个人都惊讶坏,苗芸更是直呼被谭真真平时单纯好欺负的模样给骗了。
瓶口转了又停,五六轮下来悠悠地指向许戚的方向,贺文诚立马发问:“我来我来,许哥,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许戚对刚才深情对视的画面心有余悸,说:“真心话吧。”
苗芸说:“怎么都选真心话,不行不行,这次一定要来个大冒险,不然接下来几轮都没人敢选,真心话一点都不刺激。”
“你出的冒险的确没什么人敢选。”贺文诚补了一刀。
眼看这两人又打闹起来,许戚顺势改口说:“那就大冒险,我没有关系。”
贺文诚嚎叫:“许哥,她就是看你好说话,你不要着了她的道!”
“晚了,”苗芸给了他一脚,笑着看向许戚,“那就来个简单点的,随机给一个人打电话借五块钱,不能打给现场的人,不然算作弊。”
这能叫做简单吗?许戚试图找理由让苗芸换一个惩罚:“这么晚了,打电话过去要吵醒别人睡觉。”
“今晚除夕,肯定很多人守着看春晚。”另一个男生说。
这提醒了许戚,良叔就有看春晚守岁的习惯,这个时间点应该还没有睡,打电话过去刚好还能亲口说一句新年快乐。
在小年轻们的催促下,许戚也只好接下了这个大冒险,下滑通讯录找到良叔的名字,屏幕突然卡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刚才滑的太快还是别的原因,手指点成了下方的名字,屏幕一暗,许戚想要挂断可是已经来不及。
“喂?”
听筒里传来廖今雪低沉的声音,连同许戚的心发出震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