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网上就能够找到开在宁城的校服厂,许戚估摸着廖今雪的身型,买了一套蓝白色校服,摊开在床上时不禁恍惚,实在太像了。
他突然有点害怕看见廖今雪穿上这套衣服的样子,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看到时的表情。
到了和廖今雪约好的那天早晨,空气中弥漫潮湿,阴云笼罩整片低压压的天空,随时都压弯行人的肩膀。天气预报说晚上很有可能降雨。
许戚看见‘雨’的字样,打了一会退堂鼓,但上次就是因为避雨才在高铁站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纠结过后,他还是带上设备,来到约定好的地点。
与廖今雪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十三中附近的小吃街。以前放学,许戚总是很羡慕那些和朋友结伴买零食的同学,他没有朋友,所以只能够远远地看。
油炸食品不是很吸引他的胃口,但他一直很想尝一次,好像就这样可以融入那群正常的集体,不会被当作一个怪人。
“你想先吃点东西吗?”
许戚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跳,转身差点踉跄。廖今雪看见他极大的反应,停顿了一会,解释道:“你在这家店门口站了很久。”
“...不用了,我只是觉得站在这里明显一点,方便你看到。”许戚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思绪,违心地回答。
廖今雪瞥了眼小吃店简陋的店面,没有戳破这个不够严谨的谎言,也没有告诉许戚他刚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拍摄地点在这附近吗?”
许戚背着装有拍摄设备和衣服的沉甸甸的背包,走在前面拉低了声音:“嗯,在附近。”
廖今雪没有问,许戚觉得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今天正好是周日,从围墙外面看过去,十三中静悄悄地屹立在一片乌云下面,和记忆里没有很大差别。
许戚和门口的保安周旋了好一番功夫,对方终于勉为其难地放他们进去。其中,廖今雪占据很大一部分功劳,毕竟很少有人觉得他这样的人会干出什么坏事。
并肩走在空荡荡的校园街道,许戚心底的鼓敲得越来越响,有因为第一次拍摄写真,也有模特是廖今雪的缘故。他用环绕四周来缓借紧张,细细一看,才发现很多刚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跑道和篮球场是不是重新翻修过?”
廖今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几年前应该就翻修了,教学楼前厅也和原来不一样。”
“里面的变化真大,”许戚步入焕然一新的楼道,透过窗户看向教室后面五彩斑斓的黑板报,“桌子椅子,还有黑板,都比我们那个时候干净很多。”
莫名有一丝感慨。
廖今雪看着许戚专注找不同的侧脸,接了一声淡淡的‘嗯’。
走到厕所门口,许戚停下来,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拉开了背包拉链,取烫手山芋般把里面的校服拿了出来,“你把衣服换一下。”
廖今雪接过被揉成一团的校服,在许戚低头的时候,唇角浅浅勾了一下,“就这一件吗?”
“对。”许戚以为,就这一件已经足够奇怪了。
还好周末没有学生在校,否则被其他人看见,不知道心里会想成什么样子。
五分钟后,换上校服的廖今雪重新出现在许戚面前。
看清眼前的人,许戚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电视剧总喜欢用拿不稳手中的东西来表达失神,如果此刻他手里正握着相机,也许真的可能摔在地上。
“是不是很违和?”廖今雪朝发呆对许戚走去,抬手时袖口短了半截,看来许戚还是估错了他的尺码。
成年人穿上校服后很难用合适形容,因为这本来就是为年轻的学生定制。但放到廖今雪身上,绝对算不上违和,他的身材基础就奠定了穿再奇怪的衣服都不会过分,比起十年前的青涩,此刻冷峻与成熟在他身上占了上风。
仍旧是合适的,如果没有添加注释,陌生人也许会把廖今雪误当成某个拍摄偶像剧的明星。
很惊艳,也很抓眼球。
单从摄影师的角度出发,许戚觉得选择廖今雪当模特绝对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换成私人的角度,答案也不变。
“不违和,很好看。”
许戚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卡顿了一下,拎起背包走在前面,“先在教室里拍几张,外面光线不太好,不知道等下会不会出太阳。”
廖今雪假装没有听出他在转移话题,“下午应该会转晴。”
教室的前门全都上了锁,许戚找了三层楼,终于发现一间没有锁门的空教室。
这里显然被当成杂物间使用,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桌椅和其他物件,许戚用这些桌椅简单布置了一下靠窗的位置,模拟出教室的一角。
背包里除了摄影机,还有许戚为这次拍摄准备的道具,譬如课本,铅笔袋,矿泉水,这些带有校园气息的物件,适当地摆在了廖今雪桌前。
“你不用看镜头,拿着笔,想象一下现在正在上课,头稍微侧一点。”
许戚扶稳相机,指导廖今雪的双手该怎么摆放。他或许没有察觉,拿起相机的时候,他身上那股令人不适的阴郁被随之驱散,再也看不到生活里半分怯懦。
廖今雪听话地照做,不轻不重地点评了一句:“应该不会有学生在上课的时候摆这种造型,太累了。”
“...这样拍出来好看。”许戚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但还是向上抿了一下唇。
陡然间,他生出一种正在和高中时期廖今雪约会的错觉。这个想法一出来,把自己都震了一跳。
许戚下意识按下快门,将廖今雪的身影匆匆定格在镜头里。
这一次,终于不是暗无天日的偷拍。
拍摄过程十分顺利,作为模特,廖今雪可以排得上许戚拍过最配合的人里前三。他不会质疑这个角度拍起来会不会难看,姿势又合不合适,几乎把自己彻底交到许戚手中,任由他指挥。
室内拍摄结束,许戚检查前面的底片,廖今雪斜靠在窗边,睨了一眼外面,“出太阳了,等会要去外面拍摄吗?”
“嗯,这里没有要拍的了。”
“刚才光线不好,拍出来照片的效果会不会差一截?”
许戚解释:“光影可以靠后期修出来,现在只要把照片的结构拍对,后期费一点功夫,最后效果和在真的阳光下面拍出来一样。”
廖今雪双手插在校服的裤袋,把自己的想法问了出来:“如果这些都可以修,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阳光下拍摄?”
“可是严格算起来,人也能活生生地修到照片里,真的要用实用性衡量照片,摄影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有照片其实都可以靠一台电脑合成。”许戚不由自主地说道:“镜头的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即兴表演。”
廖今雪注视着他,第一次谈论起擅长领域的许戚仿佛披上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和亮光,和平时很不一样,“你对摄影有很多自己的理解。”
这一眼打断了许戚身上的魔咒,他握紧摄像机,又显得有一点局促和不好意思,扶了下快要滑落的眼镜,“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放心上。去外面接着拍吧,趁太阳还没有落下去。”
不被阴云遮蔽的太阳斜下几缕午后的光晕,不是很多,但对拍照的氛围来说刚刚好。
许戚不太喜欢塑胶跑道在镜头里的质感,显得画面很廉价,他们绕到教学楼背后的树林,自然的绿色使画面一下子充盈起来。
“躺在草坪上。”
廖今雪确认了一遍:“直接躺上去吗?”
许戚点点头,“躺在树的下面,这样叶子的影子就能映在你的脸上了。”
只是一句很寻常的解释,廖今雪却滞了一会,坐平后慢慢躺下去,“拍摄之前,你是不是会在脑海里预演一遍每个画面?”
“大部分会。”
许戚来到他身后,镜头笔直地对准廖今雪的五官,摇曳的树影拂过这张冷峻的脸庞,沙沙的响,落入镜头中,成为一场无声却胜似有声的表演。
廖今雪的双臂自然而舒展地压在后脑下方,望向漆黑的镜头,“最后拍出来的效果和你想的一样吗?”
许戚压在快门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很难一样,想法会更加不切实际一点,拍出来以后,照片只是照片。”
“你刚才还说摄影是一场表演,怎么现在又把照片描述的很寻常?”
“想法没有办法变成实体,但是照片可以打印出来,拿在手里,”许戚对上镜头里廖今雪深邃的双眼,喉结不自禁滚动了一下,“可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比拿到手里的东西要高出一点点。”
“是吗?”
廖今雪轻笑了一下,‘咔嚓’,镜头定格在他嘴角上扬的瞬间。
“这张照片符合你的预期吗?”
许戚的心微微一动,没有回答廖今雪的问题。
照片的雏形和廖今雪的笑同一时间出现在镜头里,没有预期,也没有想象,第一次,仅仅跟随心跳的频率而走。
许戚到旁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弯下腰,把花放到廖今雪的嘴边,“可以含住吗?”
廖今雪微微张唇,咬住了花茎,许戚的手靠得太近,湿润的舌尖很快连同花茎一起擦过他的指尖,下一步,仿佛是要听从错误的指令,把他也含住。
许戚猛地缩回了手,廖今雪注视他的眼神似乎很坦荡,但细细地观察又能看到里面微小的变化,叶影的衬照下,多了些许意义不明的深谙。
藏在身旁的两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会,许戚举起相机,挡住了稍显失控的表情,“...眼睛可以闭起来。”
闭起来,就不会让他持续性的心神不宁。
一滴,两滴。
微凉的雨点倏忽落在头上,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场雨如约而至。
许戚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设备,廖今雪一同帮他整理,直接提起沉重的背包,拎在了自己手里。
他们走在离开校园的路上,雨淅淅沥沥的越下越大。身处雨幕的感觉让许戚眼前顿顿的模糊不清,前路被白蒙蒙的雾气遮挡,走得越快,双腿越像失重般发软。
唯有冷,冷得发颤,
突然一件带有体温的外套落在了头顶,把他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一同隔绝开雨幕。廖今雪说:“你站在保安亭里,我把车开过来。”
许戚捏着垂下来的校服袖子,听不清是雨中的心跳更重,还是廖今雪的话更清晰,“...谢谢。”
廖今雪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已经转身跑向车停着的方向。
这场雨打断了拍摄,也打破维持已久的平静,许戚站在保安亭外被屋檐遮挡的角落,不得不蹲下身大口地呼吸,甩开被雨线缠绕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闻着发丝上的腥气打了一个寒颤,不由把外套裹得更紧,廖今雪盖在头上的校服好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抚平了躁动,残留令人留恋的温热。
这一点点温热,就足够许戚遗忘雨水的冰冷。
廖今雪驱车将他送回家,临分别前,问道:“成片出来以后,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但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看。”许戚低声说。
他濡湿的头发已经被车内的暖气渐渐烘干,现在,正穿着那件校服坐在副驾驶里。
可能因为尺码偏大,外套在许戚身上一点也不维和。廖今雪视线多停留了几秒,才回答:“没关系,你回去后记得洗个澡,别着凉了。”
许戚说:“那等照片修好我再联系你。”
廖今雪淡淡地颔首,“好。”
许戚拎起背包,蓝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隐入朦胧的雨中。
走进家前,许戚把外套脱了下来,放进背包。门口的地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拖鞋,梁悦应该在家。房子格外安静,走过梁悦的卧室门口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许戚留意了几秒,但是很快,他的心思就飘到了还没有检查的底片。
他连被淋湿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拿出相机一张张往前翻,每一张照片都要停顿很久,从上到下细致地观看。
除了廖今雪,许戚从没有这么认真地为拍摄人像做过构思和准备。平时在良叔店里替客人拍照,并不需要掺杂他自己的想法,每一张照片都有固定的模版。
这是第一次,许戚完全地担任了一个摄影师的职务。也许是运气好,也许廖今雪这个模特占据了很大的功劳,每一张照片的效果都达到了预期,甚至超过。
如果不是还在下雨,许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照片打印出来。冷静下后,他才慢慢想到后期的修复,照片的挑选等等。
拍摄只是开始,之后还有很大的工程等待着他。
许戚放下相机,一直悬在胸口的气松懈下来。浑身的湿冷复苏,他打了一个寒噤,想到廖今雪说的‘别着凉’,前去打开了衣柜。
换洗的衣服整齐叠放在格子里,许戚取出一套,正要关上,余光定格在底部拉开了一条缝隙的抽屉。
他记得自己明明关上了这个抽屉。
许戚蹲下身,原本想要合起来,握住的手不知为何,改为缓缓朝外拉动。
心猛地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许戚捡起最上面一本日记,快速翻开后扔到了脚边,第二本,第三本…直到每本日记都被翻了出来,那个本该放在这里的纸皮信封却不在这里,凭空消失。
他摇晃着站起来,缺氧般眼前黑了一阵,转过身后,梁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翻找的许戚。
她的身影沉入沥沥的雨声,房间内的气氛压得许戚的呼吸渐渐沉重,脖子好似抵在一柄锋寒的刀刃,不住地颤抖。
“你翻过我的房间了?”
“我不仅翻了,还看见了你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梁悦毫不犹豫地承认,逐字逐句地挤出一句讽刺:“许戚,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许戚心底有什么满是裂痕的东西在这一刻粉碎,彻底分崩离析,“你拿了我的东西,你把那些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梁悦压抑不住燃烧的怒火,不顾形象地吼道:“我站在这里,你想的居然还是那些破照片?许戚,你真是好样的,我们认识那么多年,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傻子骗。当初看见那个药袋我就感觉不对劲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外面有人了,结果……你出轨,好歹去出一个女人!你知不知道我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多恶心?我差点吐出来。这些照片你保存了多少年,五年,还是十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难道也是其他男人吗?我当时怎么会嫁给你这个人?我怎么会…”
许戚走上前紧紧抓住梁悦的胳膊,一遍又一遍重复:“你把照片放到哪里去了?”
梁悦忍无可忍地挣脱开,一巴掌重重甩在许戚脸上,盖过所有声音。
许戚半边脸颊红了,他维持着偏过头的姿势,听到梁悦压抑着愤怒和哽咽的声音,冰冷冷的,就像雨点敲打在窗台上的击响。
“我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