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廖今雪抬起头,下意识瞥向正对病床的挂钟。已经深夜十点四十五分,浓厚的夜色几乎盖过病房里冷色调的灯。
“你怎么过来了。”廖今雪坐起身,不动声色地将贴着纱布的手背藏进被子下面。
许戚轻轻关上了门,脑海里演练好的说辞在看见廖今雪上身蓝白色的病服时,突然一句都记不起来,“笔录录完了,警察局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一下...你的伤处理的怎么样。”
廖今雪没有戳破许戚所谓的‘不远’。他问过医生,从最近的警局到医院也要快二十分钟车程。
每次撒谎,许戚手上的微动作总会不自觉地加多,不敢直视人,现在也是这样。
“伤口缝好了,留院观察三天就能回家。”廖今雪轻描淡写地揭过一整个晚上度过的危险,不要说三天,就像是现在让他出院他都会冷静地答应下来。
许戚忍不住瞟向廖今雪脸上的药贴,是那个保镖打的,单是这样看着他都感觉脸颊在隐隐作痛,“皮外伤呢?医生说严不严重?有没有拍过片子?”
“拍过了,不严重。”
廖今雪一句一句回答,不管许戚问的是不是已经重复了几遍的问题,沉稳的态度始终如一,让人安心。
当确定完最后一遍除了背后的伤其余没有大碍时,许戚像被突然折断了声音,轻轻的,艰涩的,踩在那根隔阂在他们之间许久的红线。
他毫无征兆地说道:“全都是我的错。”
廖今雪脸上转瞬即逝怔然,周遭短暂地失了声。他想要在这片静默的翻涌声中说些什么,但他只是牢牢盯着许戚,再无其他反应。
许戚坐到他病床边,不敢靠得太近,视线不由自主往下移,廖今雪忘记了收回放在被子外的另一只手——他的右手。
“后背还疼吗?”单人病房不大,问声更轻,就像是偌大铁盒里关的一颗豆子,左右来回地筛动。
廖今雪蜷起手指,连带手背上整片皮肤都在灼烫,“吃了止痛片,已经没感觉了。”
“那手呢?”许戚眼眶没能控制住红了,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廖今雪的脸,好像这样就能让负罪感减轻。
廖今雪静静看着许戚头顶的发旋,没有说话。
石头锋利的一角,沾了廖今雪的血,破开一件他应该在更早前就明白的事实——如果不是他,廖今雪不会承受这些飞来祸事。
听到第三人描绘廖今雪出事那天的场景,从廖今雪口中得知他这些年遭遇的一切,加起来都远远不如一次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廖今雪的血,刺破了他一直以来‘不知者无罪’的遮羞布。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自以为是地做那些只能感动自己的事情,可是对廖今雪来说,他的喜欢才是一切灾难的根源。
如果没有那几张照片,蒋明也许不会在恶作剧的翻看他书包以后腾起陷害的念头,廖今雪不会换来这两条将要跟随他一生的丑陋疤痕。旁人只能看见他是如何耀眼光鲜,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他变成如今这样究竟花费了多少努力。
那是廖今雪不愿展现给任何人看的,他的自尊心。
讨债的人后来进去了,父亲死了,老师取消奖学金是无奈之举,那些在背后议论的同学不明真相,而蒋明,还能好端端的找人报复回来。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的,对待廖今雪,尤其的不公。
“没有你想的那么疼,”廖今雪沉声说,“我没有那么脆弱。”
才怪。
许戚知道廖今雪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才故意这么说,他又重复了一遍‘都是我的错’,但再多道歉,不管来自他还是来自当年任何一个间接害了廖今雪的人,都已经失去效用。
许戚知道这样的做法苍白而卑鄙,只是为了让他自己感到好受些,给心中那腔不知道该放哪里的汹涌情绪,一处寄托。
他们给彼此的道歉好像都来迟了,这样子究竟是可以互相抵消掉,还是就此不相欠?
廖今雪的世界跌入静默,这句对不起换来一丝茫然,怅然若失。
就像当初看见许戚为他而痛苦,失望,他原以为这是他策划一切后想要得到的结果,但胸膛下沉重的心在告诉他,不是这样。那些于岁月中变质的恨意,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恨。
从始至终许戚都是不同的。
这颗心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它在为对方跳动。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一声,凝滞的气氛再次流动。廖今雪不方便伸手,许戚便帮他去拿,亮起来的屏幕上是一条刚刚接收的短信。许戚起身时突然定住,抿着干涩的唇,把手机递了过去。
廖今雪低头一瞥,夏真鸣的名字闯入眼帘。
许戚杵在原地,觉得没有必要再坐下去,腾起的温度骤然冷却,他别开视线,孰不知道这样做显得更刻意,“我先走了,等明...改天我再来看你。”
廖今雪说:“路上小心。”
许戚忘记了要回应,舒展开的思绪再度被一条短信搅作一团。他把心底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挖出来刨给廖今雪看,但最后不过又是一个人的自作多情,也许廖今雪根本就不在意。
就在他要拉开门时,背后突然传来廖今雪的声音。
“我和夏真鸣不是你想的关系。”
许戚握住门把的手僵了一下。
廖今雪说:“从来没有他,只有你。”
许戚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像是落荒而逃。
隔日,许戚又被一个电话传唤去了警局,比起思绪紊乱的昨天,他已经冷静地做好抵御一切的准备。蒋明和那两个雇来的保镖绝对不会缺席。
但等踏进警察局的大门,许戚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白甄霞。
她等在边上,身后还带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脸上满是严肃与隐忍的怒火。
许戚几乎没有办法把她和印象里柔弱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就在调解室的门打开后,蒋明跟在警察身后走了出来。
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铿锵有力,白甄霞走到蒋明面前,比对面的男人矮了半头,但气势上丝毫不输。
“我不接受调解。”她的第一句话就让对面的警察面露难色。
警察说:“白女士,这种情况我们会处以五天的行政拘留,并处两百元罚款,其他的你只能和对方自行商议解决。”
“没有商议的余地,我不接受就关他五天,罚两百块钱,这怎么可能抵掉我儿子身上的伤?疤是要留一辈子的,”白甄霞说到这里既心疼又后悔,对蒋明吊儿郎当的态度更是怒火中烧,“我已经请了律师,你做好准备,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翻篇。”
蒋明本就被这五天的拘留弄得烦心,搞不好还要留下记录,正在想该怎么在不惊动他爸的情况下让人把他捞出来,被白甄霞这么一挑衅,直接发出嗤笑:“是你儿子自己凑上来,他受伤完全就是意外,而且上回他把我打成了骨折,最后一点事都没有。他能打我,我还不能报复回去吗?”
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从白甄霞身后站了出来,客气一笑,“你好,我是白女士请的律师,以后我们应该会经常见面。蒋先生,我已经初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单从这件事情上看我们的确不占优势,但是很少有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亏心事,你说是不是?”
蒋明对上男人精明的眼睛,原本毫不畏惧的心突然就瑟缩了一下。
可能是被‘亏心事’这三个字戳中,从昨天到今天,当现在律师都出现在面前,蒋明第一次有点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
不是后悔叫人群殴廖今雪这件事,而是后悔选了这么个破时间,破地方,留下来数不清的证据。
现在,好像还真惹来一堆甩不掉的破事。
蒋明怀着一肚子忐忑的怨气跟警察走了。白甄霞盯着他的背影,目光紧随不放,略过门口时,忽然一顿。
白甄霞叫律师先回去,自己则小步走了过来。围观完整出对话的许戚堪堪回神,发现白甄霞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脑海骤然一片空白。
“是许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