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放下响了近乎一分钟的电话,屏幕黑下去,映出他黯淡的脸,像一道无声的嘲笑。
侍者第四次过来委婉地问:“先生,请问需要先点餐吗?”
“...不用,我在等人。”
拒绝的话似一片单薄的纸,禁不起任何推敲。只是强撑着不愿服输,差一点连自己都要骗过去。
侍者想必见多了许戚这样落魄的客人,只说蛋糕可以帮忙放冰柜里暂存,如果有需要,随时叫他。
落在许戚耳里,更像是怜悯地提醒——餐厅不会对他这样失意的客人火上浇油,等一晚上也没有关系。
店里开着淡淡的暖气,十月中旬,宁城已经被冷空气影响。许戚没能感受到这股暖意,握着手机的一端被源源不断的寒气侵蚀,一如廖今雪给人的感觉,冷傲得伤人。
雪山会在转暖时慷慨地降下几片雪花,但如果彻底为一个人融化、崩塌,雪山将不能再被称之为雪山,廖今雪也不再是廖今雪。
那些宛若雪融时的温柔,只是一时无伤大雅的施舍。他被蒙蔽双眼,居然真的相信,自己已经攀到最高点。
窗外的天色愈发暗,阴云吞噬掉月亮周圈每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无际的黑。西餐厅里的人走了又来,钢琴声离许戚越来越远,像幻境里朦胧铺垫的背景乐。
两三波客人走后,座位只剩下寥寥几人。又是半刻,最后几个客人也起身离开餐厅。
“先生,我们马上要下班了。”
侍者的提醒让座位上的许戚如梦初醒,挂在墙上的钟表静走,十点四十三。
时间的流动在今晚静止,等待一夜的疲倦与酸胀逐层解冻,倏然席卷五脏六腑。
许戚动了一下膝盖上僵硬的手,掌心是冰的,裹住创口贴的手指被针尖刺了一般,密密麻麻又窒息的疼。
廖今雪没有来。他果真说到做到,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连一句短信都不愿多花时间编写。
也许,他此刻的狼狈与落魄就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
桌上的蛋糕依旧保持刚拿到手里精致的模样,只是在暖气渗透下,顶部的造型渐渐偏塌,这样卖出去,估计一半的价格都不会有人要。
玫瑰倨傲地盛开在层层包裹的丝带和礼品包装纸里,下一秒,被扔进路边随处可见的垃圾桶,垃圾的腐臭永远地掩盖住美丽与芳香。
许戚最后看了一眼铁皮垃圾桶里萧索的花,也许他于廖今雪来说,也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进垃圾桶的玩意儿。
蛋糕拎在手里,许戚步行在回去的路上,他原本还天真地设想,可以借此搭廖今雪的车,也许能趁着机会和他多说说话。这些细小的心思,到头来都成为现在难堪又讥诮的笑柄。
餐厅的侍者在笑他,客人在笑他,连刮过脸颊的风也在嗤嗤地嘲笑。
“汪!汪汪!”
路过漆黑的巷子,里头突然嚷起一阵骇人的狗吠。许戚浑身僵硬,低头对上深巷里一双幽亮的属于恶犬的瞳孔,咧着尖齿,盯住他手里的蛋糕。
许戚收紧冒汗的掌心,后退两步,狗也跟着走出黑暗,僵持不下地对视,许戚猛地朝前方跑起来。
迎着刀子般凌厉的风,许戚不管不顾地奔跑,身后流浪狗‘汪汪’的吠叫不知不觉被甩远,他依然在毫无知觉地跑。
急促的呼吸发出警报,两条疲软的腿渐渐停下,极速飙升的肾上腺没能恢复原样,他差一点往前直直地栽倒。
许戚扶住粗糙的墙面,心脏还在不规律地乱颤,可能是被风吹疼了眼,渗出的水染湿了睫毛和眼尾,丝丝泛凉。
一直没被松开的蛋糕在奔跑过程中碎成了一块一块,露出面包胚里夹着的奶油和满满的芒果。看出来店家很良心,的确给他多加了不少水果。
许戚不知怎么的想笑出来,可能是落魄到极点,笑一笑自己,总比承认接连不断的酸楚要来的好。
另一边。
夏真鸣漫不经心的话音刚落下,廖今雪蹙了一下眉心,什么都没有说,夏真鸣已经低头嗤笑了一声:“开个玩笑,干嘛露出这副严肃的表情?我们那么多年没见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对你念念不忘吧?”
“我没有那么觉得。”廖今雪说。
夏真鸣耸肩,“那就好。”
话题暂告一段落,接下来的进餐在沉默中进行。夏真鸣似乎一点没被这段插曲影响,把面前的牛排和甜点横扫得一干二净。
廖今雪吃得很慢,目光时而在安静的手机背面流连几秒,不着痕迹地移开。
“我吃好了。”
夏真鸣靠在椅背上,捕捉到廖今雪停留在手机上的视线,说:“你要想听到电话,得先把静音关了。”
这句话似讽刺,又像一句认真的建议,廖今雪的声音稍冷下来:“不关你的事。”
夏真鸣嘴角的微笑停滞了一秒。
又是熟悉的排斥,永远将他远远隔在安全范围之外。不论是交往的时候,还是现在,廖今雪身上的某些特质一直没有改变——他从不会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严防死守每一道入口。
刚刚吃下去的食物透着令人讨厌的反胃,夏真鸣推开椅子,没顾廖今雪投来的目光,丢下句‘你慢慢吃,我先走了’,离开餐厅。
十五分钟后,廖今雪起身结账,他走下餐厅前的台阶,夏真鸣的身影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廖今雪过去,不冷不淡地出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夏真鸣抬起头,已经恢复标志性的笑容,很像在撒娇,“我出来透透风,刚才喝了点酒,里面太热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廖今雪低眸扫了眼腕表,吐出两个字:“回家。”
“好啊,回家,”夏真鸣嘻嘻笑笑地挽住廖今雪的手臂,“回你的家,还是回我的家?”
“夏真鸣。”
“你是班主任吗?生气的时候还要点名批评。”
夏真鸣满心不情愿地松开手,撇了下嘴,嘀咕:“其实我刚才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
“你故意的是不是?”借着店里透出来的光亮,可以看清夏真鸣的脸有点红,他附在廖今雪耳边轻声说:“你要是不想去家里,我带了身份证。”
廖今雪看着他的脸,没有作答。
夏真鸣有一张无论于男女都很吃得开的脸,他也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最当初,他大概就对自己的长相极为自信,聚会上一面之缘后,不知道从那里找来廖今雪的微信,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廖今雪常能感觉到身边对他有好感的男女,但也仅限于好感。敢像夏真鸣这样明目张胆追他的人,实则寥寥无几。
这样一个明艳又出挑的人出现,想要忽略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后来在一起,并不是这些追求打动了廖今雪。
夏真鸣告白的花样很多,让廖今雪答应和他试一试的不是甜言蜜语,只是夏真鸣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一定会让廖今雪爱上他。
那个时候廖今雪想,爱上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虏获一个人的心,收到后连真伪都不用辨别,即便是赝品,也会被当成宝贝沾沾自喜。
逢场作戏谁都会,真心却不能说给就给。他只是想要看看,为了得到一个人的爱,对方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事实证明,夏真鸣输得彻彻底底。
就连最后分手,也是忍无可忍的夏真鸣主动提出来,廖今雪只用短信回了一句‘好’,连原因都没有过问。
现在,双方的角色依旧没有改变。
廖今雪后退一步,侧身避开夏真鸣的呼吸,“不要再开玩笑,我给你打辆车,早点回去。”
夏真鸣眼底堆积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冷不丁地问道:“是刚才一直打你电话的那个人吗?”
廖今雪皱了皱眉,放在口袋里的手指不知为何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夏真鸣说:“你当我傻吗?大晚上你哪来的工作电话?能打你那么多次,你还要故意不接的人,不是和你有什么特殊关系,还能是什么人?”
‘特殊关系’让廖今雪眼底暗了暗,没说什么反驳的话,目光越过夏真鸣,兀自说道:“前面路上有辆出租车。”
“你不要岔开话题!”
廖今雪把车拦下来,拉开车门,迎上夏真鸣咬牙切齿的目光,从容应对:“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廖今雪,你真是…..”
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来,全都融进夏真鸣忿忿的眼神里,他扶住车门,一条腿跨进后座,突然回过身,过去捧住廖今雪的脸吻了下去。
廖今雪下意识侧过头,这个吻落在下颌骨上,夏真鸣并不解气,干脆在上面咬了一口。
“看你回去怎么解释。”
夏真鸣得逞似的笑了一下,坐进出租车连忙让尴尬的司机赶紧开车,探头看向原地廖今雪冷冰冰的脸,笑得直解气。
只不过笑着笑着,神情逐渐暗淡了下来,夏真鸣托着下巴迎上窗外的风,低声念了句‘傻子‘。
廖今雪抬手碰了一下脸上的牙印,不是很深,没有再理会。
他坐进车里,关闭手机的静音,屏幕上弹出几通来自许戚的电话,最后一通在十几分钟前。
看时间,餐厅应该已经打烊了。
打一棒子,给一颗糖,疼已经受了,现在就是疗伤吃糖的时候。他想要许戚能够记住,此刻所受的痛苦全都来自他,同样,喜悦也只能来自他。
不建立在恨上的爱,永远不够深刻,永远不足以被铭记。
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等他收回所有的虚伪的情感,许戚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廖今雪胸口颤了一下,难以分辨这种多余的情绪,很陌生,是想起‘许戚’这个名字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姑且算作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