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渺比一开始大胆不少,经常蹿进人堆里看新鲜事物入了迷,回过神惊觉手里空荡荡的,连忙转身四处张望,发现师兄就站在人群外,又放心地继续到处玩。
夜色渐浓,街上人不减反增,他觉得有些累了,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前,听门口抱琵琶的歌女唱曲,听了两分钟忽然笑起来,扭头问:“师兄,你听到她唱什么了吗?”他自顾自念了词,“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季一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提高了声音,“我有师兄,鼓瑟吹笙。”
尾音还未落,他便嘻嘻哈哈跑进了阁楼里,防止被抓到。
入门被扑面而来的馥郁香风熏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年渺只觉满目红光灼灼,迷乱纷杂,耳边皆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直到有人亲亲热热挎上了他的胳膊,笑道:“小姑娘,愣着做什么?来都来了,还不看看好东西。”
从来没有跟陌生人贴如此之近,年渺魂都被吓没了,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本能转身去找师兄,见师兄正跟着往门里走,飞速扑过去。
季一粟冷笑一声,掐住他的脸:“跑?跑了又怂。”
年渺扒拉下他的手,要拽着他离开,他却往里面走:“进都进来了,看看。”
牵着师兄的手,年渺才踏实下来,大胆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是一个卖女子闺阁之物的地方,往来皆是女客,只有少数陪伴的男客,方才揽住他的那名女子又迎上来,略微打量二人一番,含笑道:“原来是有人陪。姑娘是自己看,还是我帮姑娘挑着?”
年渺懵懵懂懂道:“我自己看。”
一楼都是些最寻常见的玩意儿,无非是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偏生年渺没见过,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倒是季一粟扫了一圈,都没有看上,拉着他的手要往二楼去,却在楼梯口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们的是刚才接待的女子,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脸上笑容更深:“姑娘留步。我们阁主想请姑娘帮个忙。”
年渺下意识往楼梯上看,然而只能看见来往的客人:“什么忙呀?”
“姑娘这边请。”女子领着二人往楼上走,“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寻芳阁刚刚上了些新玩意儿,想请姑娘帮忙试试妆,姑娘装扮完,只需在楼上楼下皆小坐片刻即可。”她瞄了眼季一粟,“只要姑娘愿意帮这个忙,今晚在阁内一切消费,皆由阁主承担。”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年渺十分高兴:“那我要是把你们这里的东西全拿了,你们阁主岂不是亏死。”
女子莞尔:“姑娘尽管拿,便是所有东西都想要,阁主也是承担得起的。”
看来山下不止只有登徒子,好人也一样多,年渺快快乐乐上了二楼,早有几个年轻的侍女笑嘻嘻拉过他,对着他上下其手,七嘴八舌道:“姑娘美则美,就是太平了些。”
年渺吓得魂飞魄散,怕被发现端倪,要往师兄身后躲,结结巴巴道:“怎么还动手动脚呢?”
侍女们笑成一团:“当然要先换衣裳,都是女孩怕甚么。”
年渺踌躇道:“能不换衣服吗?”
侍女们有些为难,最后妥协:“在外面套一层罢,不然姑娘这一身属实不合妆面。”
他手忙脚乱,自己系了一条洒金石榴裙,上身罩了同色褙子,配着浅色里衫,倒也不算突兀,又被拽到梳妆台前,轻而易举拆了头发,他忙收起被拆下来的花钿,本能寻找季一粟,却收到对方的传音:“先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他只好老老实实坐着,任由别人拿着许多瓶罐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眼睛都不敢睁,侍女们围着他,见季一粟离开才问:“陪姑娘来的,是姑娘的郎君吗?”
年渺的脸被涂了腮红,粉扑扑的,闻言支支吾吾道:“是我师兄。”
侍女们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年渺问:“为什么这么说?”
有侍女道:“观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对姑娘态度更是冷淡,毫不上心,。若是上心,姑娘试妆,他就应该在一旁等着。”她不屑地“哼”一声,“像姑娘这样的绝世容貌,当配更好的,此人并非良人啊。”
言语之间,将季一粟贬得一无是处,年渺顿时不高兴起来,为师兄辩驳:“我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表面看着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可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侍女道;“许多男子都是如此,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地方,只能一味对人好,便是唯一的优点了,等把人追到手,又换了副模样。姑娘年纪小,要擦亮眼睛呀。”
年渺不愿意再同她说话,转过头,眉头紧紧拢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侍女便没有再多言,安安静静为他上完妆面,还未挽发,周围的人便已屏住呼吸,半晌才有人叹道:“阁主的眼光果然好,再也没有比姑娘更合适的了。”
周围人纷纷大肆夸赞,弄得年渺不好意思起来,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在挽发髻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嘈杂之声,似有许多人闯了进来,引发此起彼伏的尖叫,有强硬的男声喝道:“北斗宫查案,寻芳阁内所有人都不准离开!”
此言一出,楼上楼上纷纷乱成一团,直到三楼楼梯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齐少主查案就查案,不许大伙儿离开是什么道理?”
身边侍女惊喜叫了声“阁主”,又连忙噤声。
年渺顺着声音望去,没想到这么大一个店的阁主,竟然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三楼居高临下而望,从容镇定。
同她对峙的领头人站在二楼,闻言强势道:“妖气便是从你们寻芳阁里出来的,说不定就混在这群人中间,如何能放?”
年渺看热闹,视线顺势往下移,不想刚好跟说话的人撞到,只觉对方目光阴鸷凶狠,让他心突突直跳,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却似烙铁般印在他身上。
最开始接待他的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阻隔了那股令人不舒服的视线,年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睛一花,人已身处街市之中。
他抬眼,看见季一粟就站在他面前,喜出望外,喊了声“师兄”,又略带委屈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季一粟道:“买点东西。”
年渺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别人说他坏话以及北斗宫中人闯入阁中之事尽数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发现他在端详自己的脸,伸手摸了摸:“怎么了?不好看吗?还是很奇怪?”
别人看他都在夸赞,然而师兄眼中毫无惊艳之意,反倒有些许不满。
季一粟说了句“尚可”,牵过他的手:“差不多该回去了。”
年渺拖长音“啊”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我感觉什么都没有做。”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灯火依旧辉煌灿烂,不远处正是寻芳阁,他有些担忧:“那个北斗宫的人,看起来就好凶啊,会不会出事啊。”
季一粟道:“那就不是你能管到的了。”
年渺觉得有道理,师兄估计也是觉得危险,才将他带了出来。
他在每一处摊位面前都停留磨蹭,就是不愿意回去,忽而听见人群欢呼:“流星!”
“什么什么?”他四处张望,“什么是流星?”
“姑娘怎么连流星都不晓得?”附近的摊贩闻言笑起来,“就是天上的星星坠地啊,传说是有神仙下凡转世,因此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墨蓝的苍穹深邃无垠,零零散散缀着为数不多的星星,年渺睁大眼睛,仰头转圈,转得头晕眼花也没看到什么星星坠地,只听那摊贩又道:“姑娘别找了,已经过去了,星辰坠落,是世间极为罕见之事,转瞬即逝,有缘才能看见。”他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摊位,“不早喽,回家喽。”
年渺依然固执地仰着头四处找,直到灯火阑珊,笙歌渐散,才失望垂首:“我们回去罢。”
季一粟道:“你马上十八岁,也可以许愿。”
年渺道:“可是生辰的愿望,神仙听不见,实现不了。”说完他起了新的点子,转忧为喜,“我们去峰顶,去最高的地方,说不定就能看见了。”
他总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拉着师兄主动要回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师兄大部分时候都是顺着他的,这样的小要求,自然会应允。
他只觉眨眼之间,便回到逐日峰上,站在最高的峰顶。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雪皑皑,皎皎月光盈盈跳入凡尘,映得雪色亦是晶莹闪耀,黑黢黢的夜空抵挡不住朦胧银辉,变得柔美起来。
“等到子时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年渺笃定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季一粟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席地而坐,明明平日总藏身于暖阁之中,此时却丝毫不畏冰雪之寒,年渺跟着他一起坐在雪地里,靠在他肩膀上,一点点往下滑,顺理成章滚进他怀里,仰望天上的碎星明月,夜风擦肩而过,不觉凛冽,竟有几分和软。
年渺摸摸自己的脸,染了一手粉,这才觉得脸上糊了厚厚的东西,难受得紧:“师兄,你不喜欢吗?人家都说好看,只有你觉得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是因为不像你。”季一粟慢慢道,“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谁戴都一样。”
这脂粉,只会污了颜色,十分多余。
“也是,我从镜子里看,根本忍不住来。”他揉着自己的脸,想把粉揉下来,嘟囔着,“怪难受的。”
季一粟将他的手拨开,自己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湿帕,开始擦拭多余的脂粉,他乖乖闭上眼睛,任由师兄把他脸上的妆仔仔细细擦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玩了一晚上,困意很快袭来,年渺眼睛开合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听见季一粟说了句“睁眼”,他才猛然惊醒,有了片刻的呆滞。
苍穹之下,遥远天边,无数银白色的光束如莹莹雨丝滑落坠地,是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震撼场面。
他顾不上想太多,立马双手合十,对着一颗在坠落的流星快速许愿:“要和师兄这辈子都在一起。”说完又连忙改口,换了一颗流星,“不对不对,好神仙,我换一个,要和师兄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许完愿,流星雨便渐渐消失,天边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做了一场梦。
“还好我许得快,不然就错过了。”年渺沾沾自喜,“不过怎么有那么多流星?有很多神仙要转世吗?”
季一粟无情撕破他的天真:“因为是传说,是假的。”
年渺坐直身子,气哼哼道:“怎么可能是假的,一定会实现的,而且还是我的生辰,两个加在一起,一定会实现的。”他又重复一遍,重新倒回去,靠在师兄怀里。
他才十八岁,人生不过刚刚开始,哪里会明白,生生世世是多漫长的概念。
“没想到真的十八岁了。”他有些伤感,“我小时候,夫人说我命中多浩劫,最多只能活十八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灯火。”
“说什么傻话。”季一粟轻嗤,“都是骗子把戏,别信。”
他握住年渺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在他的掌心,声音难得温柔:“幽昙玉,能掩人耳目,好好戴着,就没人会发现你的真身。渺渺,别再偷偷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