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漓玉泽到深雪里的中心有很长一段路,前往的人大多都选择乘马车,两个人却是走过去,看了一路的繁花盛景,差不多中午到了地方。
昨日还是凄凄哀雨,今日便是艳阳高照,明澈的阳光如金子一般撒了一地,让人的心也跟着舒朗起来。
深雪里不愧是最大的部落,热闹得能比过城池,东西应有尽有,四面八方各个部落里的年轻男女都聚拢在此,穿上最心爱华丽的衣服,五彩缤纷,花枝招展,和平日大不一样,于是部落被蓬勃的朝气充满,连空气也迸发着无限的活力。
生节要在夜晚才会开始,在此之前,众人都会聚在深雪里的中心互相熟悉,年渺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兴奋灼热的目光,纷纷想要上前搭讪,即使他身边有伴侣也没能阻碍住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毕竟魔族没有贞操和钟情之观,只要互相看上,什么都有可能。
越沧海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拉着年渺隐匿在人群中,再也寻不到踪迹,心里又堵得慌,以至于一声不吭。
年渺确实只是想来看看热闹,看看魔界的大部落和人间有什么不同,但来了之后也感到了一丝怪异,抓着越沧海的手跟对方贴紧,委婉哄着: “我们去看看罢,看看有什么要买的。”
那些兴奋觊觎的目光消失之后,越沧海总算是舒服了一些,闻言应了一声,牵着他不紧不慢往集市上走。
深雪里的集市比漓玉泽的足足大数十倍,一整天都逛不完,东西也大多是罕见的,许多低魔在其中贩卖添了法术的物什,有会占卜运势的兔子,有喝下后会变成各种形态的药剂,好在最多只会持续半天,有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衣裳,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年渺穿梭在其间,像只招摇的新生蝴蝶,几乎一刻都没闲下来过,他买了喝下会变成各种形态的奇妙药水,非让越沧海喝下去试试会变成什么样,越沧海不愿意,反过来要强行喂给他,闹了一路药水都洒完了,最后谁都没有成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其他买了的人喝下去会变成什么样,有头颅变成花的,有浑身膨胀的,惹得周围全是欢笑。
年渺看了一会儿便看腻了,又去别的摊上溜达,有感兴趣的就买下来,他一开始的钱早就花完了,只是越沧海每次出去回来都会带许多,尽数交到他手上,自己一分不留。
或许对于旁人来说,隐匿后的他们是灰白的,但在越沧海眼里,世界和喧嚣的人群才是黯淡的灰白,离他很远,只有年渺是鲜活的色彩,装满了他的眼眸。
直到夜幕降临,年渺也没有逛完整个集市,但周围的人都已经齐齐往深雪里中心涌去,他也不得不暂且收手,拉着越沧海随人群一起走,到了深雪里中心后,看见一堆巨大如两座城门的篝火,足足有七八丈高,火光几乎能照亮整个深雪里,直直蹿到无尽的苍穹,连明亮的红月也变得黯淡无光,要被火舌吞噬。
年轻的魔族围绕着这巨大的篝火欢歌载舞,随性而张扬,两个人在一旁驻足而望。
漓玉泽的长辈们只说深雪里的生节会很有意思,劝他和越沧海一起去玩,可又没说哪里有意思,他凭借着在凡间的经验,心想大概是些有意思的活动,像是舞龙舞狮,赏月吃月饼,闹花灯猜灯谜一类,可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有无数魔族混乱的歌舞,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红月升上了高空,他等得有些乏味了,无精打采地靠在越沧海的身上,从肩膀慢慢滑进怀里,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犹豫了好一会儿,手臂才环上他的腰,将他圈在怀中,低下头时下颌正好抵住他的脑袋,低声问: “困了?”
年渺在他怀里蹭了几下,稍稍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应了一声,正想抱怨怎么什么活动都没有,却听见了一些特殊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久远但十分熟悉,让他萎靡的精神立即振作起来,不由睁大眼睛,往声音的源头望去。
随后他发现,这声音没有源头,像是会传染一般,顷刻间弥漫开,到处都是了。
巨大的篝火依旧在熊熊燃烧着,但火光终究比不上明朗的太阳,在沉沉的夜色中,反倒是幽深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照在万物身上更是朦朦胧胧,大概是火焰太炽热,夜色和火光又太美好,使得周围的气氛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年轻而激情的魔族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热情,开始互相拥吻和亲密,于是歌声渐渐被其他声音所取代,最后完全充斥在天地间。
如果是情人之间的情不自禁,那也还正常,毕竟就算是在保守的人间,年渺也见过不少林中的野鸳鸯,更何况这是魔族,更不会避讳情。,欲之事,可是这些魔族,分明没有固定的伴侣,很快乱成了一大锅粥,什么都分不清了,快得年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愣在原地,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仗,深深被震撼住。
有魔族注意到还有两个穿得好好的人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带着会意的笑,凑过来想邀请他们: “既然都来了,一起啊。”
虽然有隐匿之术,但这种隐匿不是完全隐身,而是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在他人眼里是最普通平凡的人,根本不会注意,而此刻正常人就有些醒目了。
年渺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忽然眼睛一花,顿时巨大的篝火和混乱的魔族都消失不见了,耳边一片寂静,只听见潺潺的溪流声,还有越沧海有几分杂乱的呼吸。
他猛然被推开,脚步甚至有些不稳,迷茫地抬头,看见越沧海虚假皮囊下白皙俊美的脸已经涨成了极其罕见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耳朵更是红得滴血,眼里却盛满了怒意,说话声都语无伦次了: “你,你,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来这个?”
他虽然八岁时就独自落入崖底,不知世事,但也本能明白过来那是最原始的繁衍,受到的震撼比年渺要大得多。
明明是指责,却更像是恼羞成怒,又有着浓浓的青涩,连年渺也被传染得脸红起来,看着他愣神片刻,才意识到被误会了,抬高声音反驳: “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啊,人家只是跟我说可以来玩,我怎么知道是玩这个,我要是知道这样,肯定不来了啊,你怎么能以为我是要……”
大概是被误会太委屈,他说着说着嗓子就哽住了,眼里积蓄起水色,眨巴两下,眼泪就如珍珠般滚滚而落,到最后索性不说话了,只用殷红的泪眼瞪着对方,进行无声的控诉。
越沧海立刻熄了火,不自在地偏过脸,看旁边地面上的杂草,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着谁也不理对方,只偶尔能听到年渺的一两声抽泣。
越沧海只一心要逃离那个混乱之地,并没有注意逃到了什么地方,此时才发现是一处绵密的幽林,周围没有什么危险的活物,只有一些不大的鸟兽虫鱼,边上是一条小溪,映了绯红的月。
夜风柔和而清凉,一点点驱散身上和耳边令人窒息的灼热,让人总算舒服了一些。
他的神识扫了一圈,再也没有什么可探查的才转回来,依旧垂着眼没有望向对方,等脸上身上的热度散尽,干咳了两下才不自在地开口: “回去么?”
“回哪儿啊?”年渺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是不客气地怼他, “你还想回去看啊?”
越沧海的脸又开始泛起了粉,毫无底气道: “不是,我是说……”
年渺转身沿着溪边走不理他,他便在后面跟着,一步不拉。
溪水蜿蜿蜒蜒,好似没有尽头,不一会儿,渐渐有一些萤火虫在溪边徘徊,越往前越多。
年渺似乎被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扬手要去抓,惹得萤火虫四散飞舞起来,一只都没有到手,他跟着萤火虫往前追逐,一直到前方一只都瞧不见了,才想起返回去追,一转身直接撞在了越沧海身上,当即捂住了鼻子。
他抬头瞪向对方,还没怪罪对方怎么跟这么紧让他撞到,却对上一双漆黑沉郁的眼眸,越沧海牵过他一只手,大拇指在他掌心摩挲两下,让他的手掌不自主地摊开,另一只手虚虚握成拳,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后,再慢慢展开,收回了那只手。
十几只萤火虫徘徊在了年渺摊开的掌心间,又缓缓飞起,点点浓绿的流光漫舞,如人间的星河,照亮了他的手,他的手被越沧海的托住,一大一小,对比十分鲜明。
月色被浓密的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住,渺小的萤火汇聚成唯一的光芒。
年渺怔怔地抬眼,目光随着飞舞的萤火虫一同游动,又觉得掌心发痒,低头看见一只萤火虫停在了他掌心,大概是迷失了方向,懵懵懂懂一动不动,他欣赏了片刻,轻轻晃了晃手掌,那只萤火虫便飞起来,和其他的同类飘向远方。
他的手又变得空荡荡的了,底下越沧海的手依旧托着,此时一点点合拢,又将他的手包在了掌心,慢慢垂落下去。
“回去么?”越沧海轻声问他。
“你怪我。”年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依旧在坚持刚才的事,声音虽然依旧别扭,却放轻许多,更像是委屈, “道歉。”
“……对不起。”
越沧海虽然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开口时却十分顺畅,声音比平时都要温和。
年渺忽然不好意思看他了,低头看到两个人交握的手,也觉得不好意思,明明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偏偏还是会有剧烈的心跳,只能移开眼看着地面上冒出的白色小花,半晌才闷闷“嗯”一声。
虽然这么说着,但两个人都没有动。
年渺慢慢反应过来,算是明白了“生”的含义,对于繁衍困难的魔族来说, “生”就意味着繁衍,意味着最原始的交流,所以“生”是属于年轻人的新生,是一场盛大的交流,年轻的魔族没有忌讳,只要自己情愿,就能参与到这场混乱的盛事之中,能繁衍出后代就是好事,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他听部落里的长辈闲聊的时候,也经常听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荒谬异闻,但在他们的眼中只是饭后闲谈,算不上什么, “生节”的活动,虽然不会避讳,但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具体的过程,才让他出现了这样的误会。
风中送来了混合的花的香,甜而幽寂。
年渺看了半天地面上的花,慢慢抬头,又别扭了一会儿才踌躇着望向对方的眼眸,看见越沧海一直在望着自己,目光交汇时对方想要躲避,但还是留了下来,只是躲躲闪闪不大自在,紧紧抿起薄唇,不久前刚被夜风带走的粉又悄悄爬上了耳朵。
年渺专注地看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他太喜欢这个时期的越沧海了,虽然看上去冷淡而沉默,孤傲高绝,令人不敢接近,实际上却有着季一粟没有的青涩和稚嫩,根本经不起逗弄。
和他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传闻并不一样,别人眼中的越沧海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无情无义,可他知晓,越沧海是带着血海深仇从断生崖崖底爬出来的,只有无限的隐忍,内心深处又依然保持着人性的善意,和他想的有一点不一样,又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一开始想快点带着对方离开,回到从前的生活,渐渐又改变了想法,他想和对方一起走完这个轮回,去亲身体验“过去”是什么样。
“过去”无法改变,但可以窥探。
深林沉寂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流水声,过了一会儿,年渺轻轻开口,问他: “好看么?”
越沧海没懂,下意识问: “什么?”
年渺道: “萤火虫好看么?”
越沧海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低低“嗯”一声,眼里有些迷惑。
年渺又问他: “好看么?”
越沧海: “……不是问过了?”
年渺道: “我是问你我好看么?”
他看见恼人的粉又迅速蔓延上了对方的耳朵和整张脸。
越沧海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偏过眼没有看他,一时间没有回答,手还是握着的,很快变得灼热无比,整个人又僵硬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又是憋出来了一声“嗯”, “嗯”出来之后,人又渐渐放松起来,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脸却是更红了。
年渺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追问他: “那是萤火虫好看还是我好看?”
越沧海: “………………”
他想躲避,却怎么都躲避不开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眸,被追寻着,无处可藏。
年渺却没有继续逼迫他,短暂的等待之后,忽而挣开了他的手,脸上含着笑,盈盈告诉他: “你最好看。”
————————
魔族:给你们真神一点小小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