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水神换上了轻快的语气: “断了就断了罢,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
她拉着年渺跑去院子里看花,由衷赞叹: “花养得真好……怎么挂这么多红绸?花都要看不到了。”
她委婉表达了不好看的意思。
年渺轻飘飘地将自己摘出去: “他要挂的,说喜庆。”
“他”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此时在年渺口中,就是特指的,就是专属的,不需要解释别人就会明白是谁,只有他才能用如此不经意却亲昵的语气喊出来。
他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区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目光投向远方: “喜庆就好。”
水神莞尔: “你说得对,这种一生只一次的天大喜……”
她话说到一半,蓦然想起年渺并不是第一次,语无伦次解释: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年渺反过来安慰她,又想起百里覆雪飞升,家族岂不是少了主心骨, “现在是……”他顿了顿, “百里乘风在管事么?”
“是啊,新妖也打算走了,五年前就全权交给三郎了。”水神点点头, “三郎还是很不错的,交给他之后,也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她看向年渺, “我记得以前,你跟他关系最好,有空可以回去看看他,他现在太累了,就没有闲下来过。长老们急着有子嗣,给他安排了许多合适的人选,他连见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如若故友重逢,能忙里偷闲,他一定很高兴。”
年渺没有说话,片刻后才缓声道: “罢了,缘分至此,知道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距离上一回在百里家相见,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再忆从前,仿佛是做梦一样不真实。
他和百里乘风的事情,只有百里覆雪和自己知晓,而以百里覆雪的品行,纵然是最亲密的人,也不会将这样的隐秘泄露半个字。
听水神的说法,百里乘风最后一点残余的执念应该也消失了,可以像陆之洵一样,此后顺遂圆满,让他又斩断了一段前尘。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会成为永恒的秘密,被埋葬在岁月的长河中,直到完全消失。
他们做过短暂的朋友,也只会止步于此。而百里乘风,也只会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是他在纷杂俗世中,冗乱的经历里,一个渺远的过客。
水神想起,他差不多也要飞升了,至少百年都不会再和故人有交集,见与不见,都是毫无意义的。况且世事无常,安宁的日子还能过多久,甚至生死都无法掌控,凡尘过往,若是再牵扯不休,只会引来麻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仙途就是如此,越是登顶,越是明白,俗世里再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都是虚妄,唯有大道才是永恒。
“我给你带了贺礼。”短暂的伤感之后,她想起来,忙在掌心凝聚出一团水雾,雾气消散之后,是一个雪白的锦囊, “是我三千年前炼化的,和他们的贺礼不能相比,不过对于你来说,应该能用得上。”
“不用带贺礼呀。”年渺讶异,随即想拒绝, “只要来了就好。”
水神道: “可是新魔说不带贺礼别来。”
年渺: “……”
本以为季一粟只剥削徒弟,没想到谁都要抢,真是土匪啊,这下谁还会来,也就水神有情分在,才会老老实实带着。
他就没有再矫情,道了谢,收下了水神的贺礼。
第三个来的,也是年渺预料之中的寄余生。
多年未见,对方照旧先大肆表达了一番思念之意,说得声泪俱下,无比感人,再痛斥季一粟将人锁了这么多年不泄露半点消息的专横行径,最后表达了祝贺和不舍,并唾弃季一粟不配。
年渺丝毫没有动容,对他一点都不客气: “你没有带贺礼么?”
寄余生一呆,随即惊愕地看着他,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瞧瞧,瞧瞧,这才多少年,就跟你男人一模一样了!还真是两口子,一见面都让我先交贺礼!以前那个天真可爱的阿渺去哪里了?”
年渺也很心痛: “相识多年,我们两个成亲,你居然连贺礼都不带么?”
“刚进门就被你男人打劫走了。”寄余生气哼哼道, “少了还不行,交了足足十样东西!真没见过这样的新郎官!”
他脸上肉痛的神情十分真实,年渺笑起来,也没有再为难他,连同水神,三个人一起去看花。
只是没有想到寄余生偷偷扯过他的袖子,往他手心里也塞了一个锦囊,朝他眨眨眼睛: “真正的好东西我可是给你留着呢,这是单独给你的,免得那小子婚后了不知道好好珍惜欺负你。”
“他不会的。”年渺立即替季一粟反驳,随即颇为感动, “谢谢你。”
虽然寄余生看着不靠谱,但还是对他很照顾的。
早有备好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帖了,傍晚,年渺带他们先去选住处,再回院子里吃饭,季一粟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摆好,等他们回来。
寄余生看到季一粟的衣袖挽到胳膊肘的位置,露出坚实的小臂,头发高高竖了起来,一副刚刚忙碌完的贤夫模样,顿时觉得十分满意,没有那么肉疼了: “让你给我下厨当仆役,还是值的。”
不仅很值,甚至觉得,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季一粟懒得理他,只给年渺挑着鱼肉里的刺,年渺没有看到已经来过的百里落尘,便随口一问: “你徒弟呢?不是来了么?”
“他说他有事,就不留下了。”季一粟回答, “等最后一天才来。”
年渺便没有再问。
风铃花柔嫩的花瓣细雪一样轻轻飘落,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各种花的香,静谧而悠远。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年渺准备了许多烟火,等他收拾完桌子,四个人可以去远方的旷野间放。
这是他跟季一粟的分工,季一粟做饭,他收拾,但是今晚季一粟没有让他做,只道: “让他去,这么早来白吃白喝白住,要干点活。”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寄余生,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寄余生几乎要跳起来: “我白吃白喝?!你摸着自己的良心看看,今天从我这里抢了多少东西!要不要脸了?!”
季一粟道: “那是贺礼,怎么能叫抢。”
寄余生气得失语,半天才道: “念在你和阿渺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又恨恨叮嘱年渺, “这小子绝对不能惯着,一定要给他立规矩,饭得他做,碗也得他洗。”
年渺笑个不停,只点头敷衍他,等他干完活之后,再一起去旷野里放烟火。
火树银花,绵延十里,在深蓝的天空下不断绽放着,只剎那的繁华,如流星坠地,很快不见,末了只剩下淡淡的白雾和烟火的味道在天地间流淌,经久未散。
几个人手中拿着许多束“珍珠帘”一类的小烟花,点燃之后,金银色的花火立刻蹿起来,挥舞成流萤,在旷野间追逐着,千万年来一直死寂的地方,便生出了活气。
月色皎皎,比以往都要明亮。
直到盈盈月华倾泻而下,年渺终于有所感应,追逐玩闹间停了下来,抬起了头,其他人也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望过去。
倾落的月光渐渐化为人的形状,又很快凝聚成人形,显露出清晰地脸来,年渺又惊又喜,但没有像从前一样冲动,而是恭恭敬敬在原地行礼: “师父。”
出现的是林月落的脸,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本来不指望月神会来的,毕竟对方一直在遥遥的天界,月宫之中,不问世事,休生养息,即使是上一次对付伪妖几个,也没有出现,不料竟然会因为他的婚事亲临。
“听说你们要成亲,我就来了。”月神笑盈盈望着他,随即感慨, “当年你还那么小,真是没有想到,会和新魔有今天,我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也是她不懂人间情爱,看不出半分端倪,更是惊叹新魔居然是有心的。
季一粟毫不客气地问: “带贺礼了么?”
月神笑道: “当然带了,不是说没有贺礼不能来么?”
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拿出贺礼的意思,季一粟直接问: “礼呢?”
月神道: “我带了我厚颜无耻的心。”
所有人: “………………”
“开玩笑的。”月神自己先笑起来, “不好笑么?你们怎么不笑?”
除了季一粟,其他三人都干巴巴捧场。
一道月光划向年渺,年渺下意识伸出手,低头看见掌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状的薄片,晶莹剔透,润泽美丽,不像另外两个放在锦囊里,他还没来得及看。
他望向月神,疑惑问: “师父……这是什么?”
“贺礼呀。”月神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当着其他人的面解释, “这是月宫的钥匙,我不在时,你就是月宫的主人。”
别说年渺,水神和寄余生都愣住了,只有季一粟觉得理所当然。
这份贺礼着实太过贵重,等于是月神直接定下了继承人,并且将自己的地盘交了出去。
年渺顿时觉得手心沉甸甸的,几乎要托不住了,结结巴巴推辞: “我,我不能收……”
他何德何能,都还没有飞升,就得到月宫的钥匙了。
“拿着罢,迟早要给你的。”月神温和道,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飞升,你是我的弟子,飞升之后,是直接入月宫的,届时也会给你,倒不如现在早点给你。”
“给你就给你了,拿着。”季一粟也道, “等你飞升肯定要用到。”
年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起来,郑重向师父道了谢,鼻子忽然一酸,无论是以前的师父还是现在的师父,都对他太好,他是如此幸运。
他一直在偷偷排斥着飞升,可是身边的人早已为他的以后做足了打算,让他犹豫不决起来,也许真的是时候准备飞升了。
他还想要快点成仙成神,可以和季一粟并肩站在一起,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看到月神,他就想到了师姐,原本回逐日峰之前,就想着要不要请林岚夕来,可是琢磨他们的婚事,来的都是神明,怕林岚夕觉得不自在,他便跟季一粟去找到对方,想问问对方的意思,不想见到林岚夕的时候,对方正处于渡劫的状态,而且人鲛混血,和普通修士的劫难不同,他们到时,林岚夕是鲛人的形态,正在一点点蜕皮,看上去艰难而痛苦,等蜕完皮之后,才显露出双腿,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年渺很是担忧,探查了她的状态,幸好只是虚弱,没有性命之危,但也需要彻底潜入深海闭关休养才行,恐怕没有几年是不能离开的,如此不能亲眼看着他成亲了。
他虽然遗憾,但也要以对方的身体为重,又搜出许多适合的补药给对方,这才离开。
他将此事主动告诉了月神,月神却早已知晓,只微微颔首: “她的情况特殊,比你修炼要难许多,恐怕数百年无法飞升了。”
年渺觉得自己的修炼确实太过顺利,幽兰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一路走来又奇遇不断,导致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如同洪水泄流一样直直走到了顶峰。
也不知飞升之后,成神之路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客房预留得很多,都有结界隔绝,足够清净,月神也兴致勃勃地住了下来,翌日清晨,吃早饭的时候,院子竟然有五个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年渺怕季一粟太忙,想去厨房帮对方,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又过了两日,青容和寻深子也来了,季一粟竟然没有要贺礼,让寄余生意外又生气,不满指责: “怎么他们两个你就特殊对待?”
季一粟瞥都没有瞥他: “他们送过了。”
“我自然不需要送。”寻深子是婴儿模样,被青容抱在怀里,说话声却中气十足, “你问问他,这段时间从我这里敲诈了多少东西了,他跟他媳妇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寄余生转向青容: “小容呢?小容也不用送么?”
寻深子道: “我们是同体,当然只需要送一份。”
寄余生: “……”
青容笑: “我也送过了,阿渺的凤冠是我做的。”
年渺惊讶: “我还有凤冠?”
“有呀。”青容温和道, “新魔都给你备齐了。”
年渺想了想,也确实如此,因为季一粟一直说都齐备好了,不需要他自己操心,他也就没有多问,只管着内外的杂事,将地方布置好。
大概是第一次参加人间的婚事,众神都极其有兴致,主动要帮忙,只是难免产生分歧。青容觉得百花林好看,就是被红绸全挡住了,要拿下来,季一粟不让他拿,他只好在房子上全插满了花,红砖草顶的朴素古老的宅屋,外面全长满了颜色纷杂的花,根本看不出全貌了。
月神却觉得太花哨了,年渺本身是寒冰,又是她的徒弟,应该素雅一点,把花都挪掉,换成月光铺就,两个人换来换去,都觉得自己布置的最好看,水神在里面无奈调解,最后各退一步,一半是繁花,一半是月光,虽然有些奇怪,但勉强也能称得上有美感。
“白天看不出来,等晚上的时候就会好看了。”水神安慰年渺, “你要是太介意……要不……”
“没事,他们玩罢。”年渺笑道, “难得这么有兴致。”
他和青容以及月神都相处过很长时间,都不是闹腾的性子,能在这种小事上兴致勃勃,他反而很高兴。
原本就是想让认识的人一起感受下喜悦,这样也是达到了目的。
“时辰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给忘了。”水神问, “好像是晚上?”
年渺点头: “是晚上,定在了亥时三刻迎亲。”
一是因为,这是卜卦占出来的吉时,二是因为季一粟说晚上接亲会方便一点,至于怎么接亲,他没有说,还是保密。
这个时间,正好两个大陆都是晚上,人间陷入安眠之中,
从曲武大陆到帝华大陆,实在太过遥远了,即使年渺已经是顶阶修士,都无法单凭自己两边跑,也只有神明才能来去自如,所以接亲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年渺没有再问,也没有去猜,他要把最大的惊喜留在最后,要当八月十五六界最快乐的人。
他实在太期待了,以为最后几天会很难熬,没想到这么多人闹哄哄的,竟然流水一般眨眼间便度过了,到了八月十四,他反而变得无比紧张,几乎不敢相信,怎么就到了最后一天了。
而八月十四,年渺就应该回到逐日峰等待了,陪伴他是的水神,月神,青容和寄余生。
年渺本来以为寄余生会留在季一粟那边,没想到跟过来了,不由笑问: “你为什么要来我这边?”
“谁要看那个老东西穿红的。”寄余生笑嘻嘻道, “我要当第一个看到你穿嫁衣的人。”
虽然表面上还在开玩笑,但年渺的心已经要飞出胸腔了,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前几天还不觉得,但一回到逐日峰,就好像回到十几岁时一样,不知所措起来。
他要做很的简单,无非是梳妆打扮,等待季一粟来接他,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是让他手都在微微发抖。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夫妻之实,这一场婚事,不过是弥补的仪式罢了,偏偏让他觉得,好像拜完天地的那一刻,他才和季一粟是真正踏实了下来。
他明明是不在意虚名假礼的人,只是走个过程,然而准备了这么久,又有亲友祝贺,真实感一下子扑面而来,一切又变得那么隆重和盛大了,成为了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回逐日峰的时候,已然是晚上,尚且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周围还有其他人看着,年渺不想表露出紧张来,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回头问众人: “谁拿着我的衣服?”
临走的时候,季一粟并没有把嫁衣和凤冠首饰给他,也不知道是给了谁。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 “没有啊,没有给我啊。”
年渺也傻了眼,随即无语又好笑: “说得好好的都准备好了,怎么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衣服都没有,他拿什么去成亲。
“新魔太差劲了,怎么连这种事情都忘。”
“跟他说一下罢,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了。”
“所以我跟你说,一定要给他立规矩,这还没拜堂呢就吊儿郎当的,以后还得了?”
大家一起唾弃季一粟,忽而听见外面传来清亮的鸟鸣,都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看见深蓝的天空下,无数有着华丽羽翼的飞鸟乘着月光从天而降,口中衔着,背上拖着,都是装点整齐精致的大红担子。
飞鸟一个个落下,放下担子后又很快离开,没过多久,整个逐日峰漫山都是大红的,东西几乎堆积如山。
众人凝望着,一时间无言以对,良久,青容才慢慢开口: “……这是什么。”
“……嫁妆罢。”水神毕竟也算是经历过一次,轻轻回答, “明天要跟着一起抬过去的。”
月神问: “既然都要抬过去,那为什么还要送过来。”
“是规矩。”水神跟她解释, “人间成亲就是这样,好像是为了好看,有底气。”
又是一阵无言,直到那些飞鸟将嫁妆全都放下离开,众人的目光才从堆积如山的嫁妆上挪开。
“魔界的底应该都被掏空了。”寄余生感叹, “小狐狸肯定也被剥削了,不知道里面有我的哪几样……”
年渺没有说话,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比谁都清楚季一粟的心思,恐怕还在纠结以前,起了攀比之心,就是执拗地要把百里覆雪比下去。
“所以我的衣服呢?”他最后问,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哪只鸟是来送他的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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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