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的沙滩虽然粗粝,但要柔软许多,不算长的一段路,硬是让他研究出了好几种走法,要么用鱼鳍走,要么跳着走,要么拖着走,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或连续或断断续续的痕迹。
刚开始时还异常生气,现在又自己玩得这么开心,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还有多久会消失啊?”年渺搭着季一粟的手,一边跳着走一边问他。
用鱼鳍站立之后,他竟然跟季一粟差不多高了,让他极为惊喜,反倒依依不舍起来。
“应该快了,差不多到家。”季一粟见他方才还神采飞扬的脸黯淡下去,又道, “还有很多,想玩继续吃。”
“不吃了。”年渺迟疑了一下, “够了够了。”这种事情体验半天就好,长期如此会很难受。
他停下来,换成拖着尾巴走,慢慢和他说着在海底的事。
他叙述时,季一粟只听,很少会打断,可偏偏在说到原来他过去十几年都是师父在帮忙掩护时,季一粟难得打断他: “明明是我。”
年渺顿住,惊讶地望向他,随即眉开眼笑: “你是要我夸你么?”
他很少会有这种邀功的暗示,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
季一粟没有看他,目光一直飘在远处的夜色中,也不回答,只轻描淡写问: “还有呢?”
他和师姐的谈话,在季一粟看来都是琐事,所以他没有多言,皆是简单带过,把重点放在月神提出的请求上,一字没敢落地转述了。
“你打算怎么办?”年渺同样把自己的顾虑也说了出来,随后看着他,好奇他究竟会做什么选择。
“不急,我自会去找她。”季一粟没有表态,似乎也没做出决定, “倒是你,渺渺,你在月亮身边,需要待上一段时间了。”
“可是很快船就来了呀。”年渺话音刚落,忽然反应过来, “你是,是要我留在这里待两年?三年?”
“再长一点?”季一粟试探问, “十年?二十年?”
月神门下之位十分难得,若不是这次机会,他也一时间没有将年渺送到月神身边的方法,按照他的想法,年渺若是能直接成仙,跟着月神回天界最好。
年渺沉默起来,低着头,拖曳的鱼尾把沙子甩得乱飞,半晌才嗫嚅着问: “那你会跟我一起留在这里么?”
季一粟道: “自然。”
“好!”年渺眼睛一亮,立即亢奋起来, “那就十年,二十年,多少年都可以!天荒地老也可以!”
“哪里需要那么久。”季一粟被他的情绪带着轻笑一声, “二十年足够了。”
“那就二十年。”年渺想也不想便答应, “就像我们在逐日峰上一样。”
鲛族的岛很多,也很大,鲛人也很友好,可到底就是这么大的地方,永远见不到太阳,只有岛屿和海域,被海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的礁石沙滩,万年不变的月中仙和乱白,贝壳,珊瑚,玳瑁,水母,再也翻不出多少花样,刚来时会新鲜,时间稍长一些,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单调,当永恒的海风吹在脸上,坐在狭长的海岸眺望远方的海天一线时,无尽的孤寂和绝望便会悄然弥漫。
可是有师兄陪在身边时,单调就成了安稳,孤寂便化为宁静,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在逐日峰的日子,只有漫山遍野无尽的雪,他坐在梳妆台前指使着师兄给他梳辫子,钻进师兄的被褥中抽走对方的书,闹够了闭眼听窗外的雪花簌簌而落,只有两个人的岁月悄悄流淌,也没有多漫长。
反而眨眼间偷偷摸摸从指缝中溜走,想抓已经抓不住了。
季一粟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很想念那个时候么?”
“想。”年渺回答, “不过想的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那是他最没有烦忧的日子了。
如果留在寄月岛,只有他和季一粟两个人在,是他最企盼的。
季一粟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道: “穿裙子也想念么?”
年渺: “……”他往对方身后甩了一身的沙, “你不要想,我不会在这里穿的。”
倒不是他反感,只是师兄的喜好越来越古怪,真完全顺从对方的话,恐怕像上次那样难以启齿的意外会越来越多。
季一粟淡然道: “随你。”
年渺正要说什么,忽而下半身一阵又酸又疼的感觉袭来,他立马警惕地停下,催促季一粟: “快快,我的衣服!”
刚才在石室里套上的裙子,又在回来时被季一粟解开了,现在他下面什么都没有穿,等下变回双腿时可就麻烦了。
他的裙子,里衣,鞋袜,都在季一粟那里。
季一粟“嗯”一声,只拿出裙子给他系上,在系的过程中,年渺的鱼尾已经在渐渐变化,从腰际开始,鱼鳞逐步褪去,露出白嫩的双腿,一直到赤裸的双脚,眼角的鱼鳞也不见了。
下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层粉纱裙遮着,但没有外人,又是夜晚,看不出来什么,年渺也没有在意,光着脚踩在沙滩上的摩挲感十分舒服,他甚至不想再穿鞋袜,把脚半埋进白沙里,再抬起来,只露出光洁的脚背和精致的脚踝,海风扬起裙摆时,甚至现出一小截漂亮的小腿,和沙滩相比,反而是他的脚和小腿更白一些,仿佛会发光一般,在只有月中仙照耀下的朦胧暗沉的夜色中分外瞩目。
他就这么走到了家门口,才想起来一直在玩沙子,把季一粟抛下了,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季一粟就在他身后两步远的距离,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才慢慢把视线从他的脚上收回去。
年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又想起来其他事: “我去月神那里的时候,还要继续吃避水丹么?”
“不用。”季一粟淡淡道, “现在已经没有了威胁,过几天她就能自己上岸。”
年渺点点头,看到隔壁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岛上还有别人,踌躇问: “那我们两个留下来,他们会留下来么?”
他没有说是谁,但季一粟明白: “看他们自己。”
年渺既喜欢人多热闹,又喜欢只有和师兄两个人在一起的平静,一时间很是纠结。
还有不到十日, “静水流深”就会来接人了,到时候谁走谁留,都会有结果。
* * *
翌日中午,鲛族供奉的月神神殿中,突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月神的侍者,传达了月神的神意。
这些天月亮越来越稳固,不再需要他们将月亮捞起来,可以感受到月神在慢慢恢复,如今听到许久未传达下来的神意,整个鲛族更是都沸腾起来,四处欢庆着,上上下下比人族商贩第一天上岸时还要热闹。
月神传达下来的神意很简单:她要她的信徒们,把所拥有的冰系秘籍全都奉上。
没有人会去想为什么月神突然需要冰系秘籍,月神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作为信徒,将神明的要求办好才是最重要的,一时间所有鲛人,都回家翻箱倒柜寻找冰系秘籍,有冰系的鲛人,也赶紧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冰系法诀誊抄下来,恭恭敬敬送到神殿,即使没有的,也不惜下海上岛,四处寻找,找不到也勉强凑一点水系的送过去,势必也要为自己所信奉的神明做点什么。
年渺跟季一粟上街玩的时候,震惊地看着鲛人如此狂热的欢腾,四处攀比炫耀自己上供了多少,连生意都不做了也要到处找秘籍,无言以对。
原来月神让他放心,是这个意思……
神明的旨意下达,整个鲛族无论是流传的还是私藏的,没有被发掘的,甚至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哪里还需要他们费功夫寻找,惹得许多麻烦和注意。
他不由惊叹起来,的确是神明的作风,也只有神明才能做到。
这样一来,可想而知他要学习的秘籍法诀会堆积如山,估计人族大陆再厉害的人物,也没有他学的全,也不知道二十年够不够他学的……
这件事不但让整个鲛族为之轰动,在回家的时候,两个人看见一身白衣的百里覆雪站在了栅栏门门口,虽然容貌有所改变,但矜贵的气质依旧,怎么也遮掩不住。
百里覆雪的身体一直被小水占据着,但如今站在门口的这一位,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从容镇定,不像是小水。
年渺不确定地抬头看向季一粟,用眼神询问到底是谁。
“她跑了。”季一粟回答了他。
“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昨天。”
三人相隔几步之遥,说话间,百里覆雪见到他们,主动走上前,朝季一粟稍稍躬身行礼,又对年渺微微一笑,道: “我听小风说,鲛族现在都在寻找冰系秘籍,说是月神的神意,我想这跟你恐怕有一定关系。”
年渺有些不好意思: “是给我找的……我没想到……”
百里覆雪道: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薄礼相赠,多谢你这些时日对小风的照顾。”
年渺十分诧异,又有些羞愧: “我没有照顾他呀。”反而坑了他很多钱……
“昨日我醒来后,和小风秉烛夜谈许久。”百里覆雪道, “我很惊讶,和从前相比,他改变了很多,而且告诉我,等回去之后,想帮我管家,希望给他一点事情做。”他顿了顿,有些感慨, “以前我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双亲陪伴,对他多少有点溺爱,什么事都是我包揽着,没想着让他做,这两年我飞升在即,才意识到过去对他太过纵容,但想让他改变为时已晚,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真正长大。”
他看着年渺,目光中有几分欣慰: “可是昨天,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竟然主动要求承担自己的责任,还说要做出一番事业,好让我安心飞升,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问他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他说,这都是上岛以后,你教给他的。
年渺: “……”他居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
“你解决了一直困扰着我的难题,答谢是应该的。”百里覆雪认真道,随后压低声音, “而且,那一位也很希望你能尽快飞升,她认为,你成神的速度会比我快。”
说完他笑了笑,对于常人来说,成仙是有许多路的,但是后天成神的,实在少之又少,不但是天赋,机缘,人脉,还有太多太多的因素,就算百里家在天界有一定的地位,也只有一位成神。而他自己,也不一定有这个机遇。
他伸出右手,掌心白光渐起,出现了一块小巧的玉简: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年渺知晓里面装着的估计是百里覆雪习用的秘籍法诀,一时间百感交集,迟疑着收下: “多谢。”
果然,在没有小水的干扰下,在纯粹的百里覆雪身上,已经没有那种极为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了,只有一点同为冰灵根的隐隐约约的联系。
他抬眼望向对方家里紧闭的门: “百里乘风呢?”
百里覆雪是即将飞升的大能,他的心得可不是随便能找到的,恐怕再多的宝物都换不来,如此他还得谢谢百里乘风。
“我让他一起前来拜谢,他不愿意。”百里覆雪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别扭起来。不过他说,等过几日回去之后,想在家里宴请你,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好像是之前喝酒时对方说过的承诺,年渺只当是随意的玩笑,没想到百里乘风当真了,可惜无法实现,他斟酌道: “我恐怕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要留在岛上。”
“留在岛上?”饶是百里覆雪,也忍不住露出些许讶异之色, “寄月岛一年才有一次来回,你若是留下,恐怕明年才能走了。”
年渺道: “不止是一年,我要在岛上留二十年。”
“二十年?”百里覆雪更加惊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做什么?”
年渺不确定地抬头,用眼神询问季一粟应该怎么说。
“修炼。”季一粟简短替他回答。
“原来如此。”百里覆雪颔首笑道, “希望再见到你时,是在仙界。”
鲛族虽然是隐秘之地,但岛上灵气并不算有多充裕,而且资源匮乏单调,相比起来,少明大陆无论是人脉,资源,秘境还是丹药等等,都要丰富得多,只要年渺愿意,他也可以提供许多帮助,凭借百里家的势力,年渺修炼的速度会比他还要快许多,以他的视角来看,留在寄月岛修炼,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拖进度。
但是这话是季一粟说的,就说明他们还有其他的目的,或者更为神秘强大的资源,他没有多问。
毕竟他懂得,有许多事是他不能知晓的。
望着百里覆雪回去的背影,年渺忍不住感慨: “他还不知道他最倚仗的二弟变成了妖,也不知道百里落尘会不会告诉他,他知道后又是什么反应。”
季一粟轻嗤: “无论如何,他暂时是不会知道了,毕竟他的二弟,要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二十年。”
“啊?你答应收下他啦?什么时候?”年渺也不算震惊,毕竟月神提出的条件的确没有什么害处,不过他没想到,以季一粟的性子,居然这么快就定下来。
“没收。”季一粟瞥他, “无聊顺手帮一下。”
“行。”年渺笑起来,又有点遗憾,按照“顺手帮一下”这个说法,他是不能听到妖神叫自己师叔了。
* * *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似乎眨眼间就到了约定的期限。
早有三两人族商贩在来时的岸口等待着,见到他们这么多人结队,还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看几眼,反而嗤之以鼻,商人的心机最是深沉,现在交好,称朋道友,转头下了船就能反目成仇暗中杀人夺宝,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次来的年轻人,恐怕一直养尊处优,还没有接受过什么外人的教训。
一行人刚刚到, “静水流深”的影子便出现了,很快停靠在岸,等待的众人都赶忙上了船。
百里乘风和哥哥站在甲板上,看着船下的年渺,欲言又止,低落的情绪挂满了全身,到底没忍住: “你为什么不走?这里有什么好的?”
二十年,也太长了,他今年都没有二十岁,相当于他目前的一辈子,年渺要在这座孤寂的小岛上,待上整整一辈子,没有同族,没有繁华热闹,简直想都不敢想。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年渺道, “倒是你,二十年我回去后,能不能看到你成为百里家真正的继承人?”
百里乘风的脸上浮了一层浅浅的红,不知道是被质疑后的恼怒还是羞惭,微微昂起头,作出十分不屑的模样: “自然可以。届时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喝酒。”
年渺笑: “好。”
百里乘风还想再说什么,又只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跟年渺认识没有多久,却是如此难过,大抵分别都是让人难过的。
他想,他应该是把年渺当成朋友了。
他看着那张普普通通勉强算是清秀的脸,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问问对方,能不能给他看看真正的样貌,不然他怕二十年后再相见,就认不出来了。
百里覆雪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弟弟,这种异样和伤心以前从未在弟弟身上出现过,看来这短短的时日,二人已然成为知己。
但分别是注定的,再纠缠下去并没有好处,他转向年渺,微微颔首作别,没有再流连,带着弟弟转身进了船舱。
寄余生站在岸边,叹了口气: “那我也该走了。”
虽然前两日就隐隐有所察觉,真到这个时候,年渺还是依依不舍,他没有想到的是,寄余生也要跟着离开,没有寄余生在,这二十年恐怕会少很多乐趣。
“我还以为你会留下来。”年渺站在寄余生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你再这么看着我,我还真就想留下了。”寄余生笑道,微微倾身凑近他,悄声道, “阿渺叫一声云哥哥,我就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年渺道: “一路顺风。”
“太无情了。”寄余生作出伤心的姿态,随即叹息, “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这寄月岛好是好,却太冷清了些,别说二十年,住上一年都能要我的命,更何况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去做,一下子消失二十年,要有多少人找我啊,我只能忍痛割爱,和阿渺你分开了。”
最让他心疼的是,他这一走,和季一粟十年的契约等于就此作废,他亏得血本无归,在他这么多年的交易生涯以来,这样的亏本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心都在滴血,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季一粟太贼还是该怪自己太大意。
他看了眼不远处冷冷扫过来的季一粟,轻咳两声,立直身子,正经道: “无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再见面,说不定阿渺已经成了大能,届时再把酒言欢。”
他又忽然眉眼含笑,拉着年渺背对着季一粟,手中出现一枚精致的祥云形状的雪白玉佩,递给年渺,压低声音道: “这是我的随身信物,可以直接找到我,找不到也可以直接进入我的‘寄余生’中来。阿渺日后若是想我了,抑或有什么想要交易的东西,就在里面注入灵气,自然会联系上我。可别让那凶神知道了,不然觉得我带坏你,非得把我家拆了不可。”
年渺心里安定,郑重点头,对于修士来说,分离是家常便饭,无需记挂,但故友可以重逢,当然是件好事。
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入储物袋之中。
随着见识的增长,他愈发觉得,储物袋并不是十分安全的东西,对于重要之物,还得另寻地方藏起来,他不由自主把主意打到他的镜子上。
由于来历不明,他很少会进入镜子,但此物明显有大作用,而且目前开辟出来的一小块地方,虽然不能藏人,但说不定可以藏东西,回头他还得再试一试。
船主一一点着客人,确定再无一个遗漏,到了约定的时辰后,便准备开船离开。
大抵是季一粟用了障眼法,船上的人并未注意到年渺和季一粟,还有另一位客人的留下。
目送船渐行渐远,消失在暗河之中,年渺才回过头,朝季一粟跑去,把手放在对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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