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雾笼罩在百里覆雪的身上,他的表情凝固住,仿佛被冻住了似的许久都没有变化,直到水雾慢慢消散,他的神情也渐渐松弛,变得奇异而古怪起来。
眼睛睁圆,薄唇微启,神态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在怯怯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准备稍有不对劲就逃跑。
这样的表情,如果放在一个少女或孩童的脸上,是十分可怜惹人怜惜的,可百里覆雪一个雍容尊贵的成年男子做起来,就十分奇特,叫人忍俊不禁,寄余生是最先“噗嗤”一声笑出来的。
听到他的笑声,百里覆雪把目光转向他,迟疑问: “阿云?你是真的阿云么?”
他出声后,竟然是一个软糯甜美的女孩的声音。
寄余生眉眼含笑: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色胚!男的都不放过!” “百里覆雪”愤怒抗议, “看来是真的!”
他转向季一粟,想偷偷往后退保持距离,可发现自己半躺在床上,根本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道: “既然有你在,那,那这个,这个,是真的新魔罢?”
寄余生饶有兴致问: “你为什么会一直问是不是真的?难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冒充我们?”
“百里覆雪”垂下眼睛,咬起下唇,作出一个十分为难的动作: “唉,怎么说,我确实看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我就告诉你们。”
“别用他的身体好么小水?”寄余生揉揉自己的脸真诚道, “不然我老是想笑。”
小水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这么说来,他确实很可疑。”寄余生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向季一粟, “他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好害怕,你保护我。”
小水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没有说话,半空之中却响起一阵凄凉的喊声: “疼疼疼疼疼——”
一只无形的手将一片水雾毫不留情地重新扔回百里覆雪的身体里,百里覆雪呈现出一副痛苦的神态来,眼角噙泪看着季一粟: “你怎么对一个小女孩都这么粗鲁?!”
寄余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又不失同情道: “他这次有了防备,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季一粟终于懒懒掀起眼皮看她: “两万岁的小女孩么?”
小水松了口气,放心地对寄余生道: “他嘲讽我,是真的新魔。”
她仔细打量着季一粟,见对方始终沉默不语,好奇的话在肚里转了几十圈,最终还是忍不住问: “新魔,你怎么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你如果又要死了快点说,我就去投靠别人了!”
寄余生好心替他答道: “因为他刚刚埋葬了他的挚爱真情。”
小水惊愕无比: “我的天啊!你媳妇死啦?!是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小男孩么?我的天,我以为那是你儿子,没想到你是这种……啊啊啊啊啊——”
一团水雾被硬生生从百里覆雪的身体内拎了出来,在半空之中胡乱扑腾惨叫,许久才被放下来,重新塞进百里覆雪的身体里。
寄余生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煽风点火永远是他的爱好之一。
小水在床上盘膝而坐,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乖巧地眨巴着眼睛,柔声细语道: “事情是这样的,新魔哥哥……”
“他比你小那么多。”寄余生提醒。
小水充耳不闻: “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要得到你的帮助,虽然你现在只有一条胳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我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还是远胜过别人的,你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是杀戮的象征,一定不会拒绝一个小女孩的请求……”
她觑着季一粟的神色,轻咳两声,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新魔,你十多年前,为什么会死?”
对于她会问这个问题,季一粟并不奇怪,每个人都会问他,可他始终谁也没有告诉。
“我听说,是你自己主动求死的,没有一点反抗。”小水道,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想,你窥伺到了真正的天机,觉得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才会赴死,是么?”
她认真地盯着季一粟: “现在,我跟你一样,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能存活的希望了。不,不是我,是我们,我们十二个,无一幸免。”
“这似乎不是我能听的。”寄余生收起扇子, “要不我走?你们聊?”
“不需要。”小水冲他甜甜一笑, “反正我们死了,你也活不了,说不定你还会在我们之前被杀。”
“多谢你的忠告,你真是我的至交好友。”寄余生还给她真挚的笑容, “不过我死了,你们都得死。”
季一粟难得开口: “你察觉到了什么?”
水最擅长的是精神方面,她不一定看到了什么,但一定能敏锐地预感到危险。
小水顿了顿: “我感觉,有人在一一屠杀我们,并准备将我们取而代之。”
“如果是想取代其中一个,倒不是没有机会,比如你就很好下手。”寄余生道, “可是要将十二真神全都屠戮,并找到十二个有能力取而代之的,是绝对不可能的,有这样的存在,早就天翻地覆了。”
“之前我也这么觉得,这件事绝无可能。”小水微微皱起了眉, “可是,新魔死后,月姐也没有踪迹了。”
寄余生这会是真的诧异了: “月亮一直好好在天上,从未有过异样,她要是没了踪迹,月亮总会有变化的。”
小水道: “万一,那是假的月亮呢?”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小水缓缓打破寂静: “也就是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未知存在,它,或者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杀死,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而且,在五十多年前,妖神失踪的事,你们知道罢?”小水道, “当时我的神念降临在少明大陆,看管我的继承人,可是竟然察觉到妖神的气息,我当时没有多想,毕竟少明大陆什么人都有,我会来,她也会来,并不奇怪,可是没过多久,就传说她失踪了,以至于妖界动荡不安,一片混乱,那时我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窥伺我,所以躲了起来。”
寄余生道: “当时确实如此,可是没过几年,妖界的动荡就平定下来,说明妖神重新归来,再无异样。”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小水道: “是的,但是你不觉得,太蹊跷了么?而且妖神回归之后,有谁见过么?说不定现在的妖神,其实已经被‘它们’完全取代了, ‘它们’在模仿,在休生养息,等完全取代的那一天才会正大光明出现,让任何人都找不出破绽。”
季一粟抬眼望向她: “你是说,新妖在少明大陆?”
小水道: “只是曾经出现过,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季一粟沉默片刻; “现在,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小水“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就要逃跑,又被季一粟敏捷地抓了回来。
“你一丝意念你怕什么。”季一粟无语, “又不会死你头上。”
“妖太狡诈无常了,我不喜欢跟妖打交道,当面说得好好的,转头就捅一刀,还不如你呢,你只会当面直接捅我一刀。”小水艰难地揉着自己的后颈, “你说什么?‘它’就在我们附近?什么时候来的?跟你们上船了?我居然没发现!”
“看来挺谨慎的。”季一粟道, “在‘云间逢’的时候,渺渺说有陌生的神识打量过他,在船上也被打量了一次,之后就没有了。这两道神识,我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如今看来,可能就是新妖,它跟着我们上了船。”
小水几乎要晕厥过去: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新魔,而是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我真的要走了,我支撑不住了,新魔哥哥,我这个小女孩的小命就拜托你了,相信你一定能拿下这些鬼东西!”
她又被拽了回来,眼泪汪汪地对季一粟进行控诉: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别急。”季一粟冷静道, “它既然敢窥伺渺渺两次,就说明它并未完全成熟,不知晓它的窥伺会被渺渺捕捉到,尽管后来没有再出现,但也暴露了自己,而且它不敢窥伺我,说明并不是和你想象的那样可怕,我们去把它抓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水小心翼翼地觑他: “以新魔哥哥的实力,应该用不上我罢?这个‘我们’。指的是阿云罢?”
“用得上你。”季一粟和善道, “你鼻子灵,能发现我看不见的。”
“啊啊啊啊——”
“而且。”季一粟瞥了她一眼,让悲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你说月亮已经被假的取代,应该还没有,我怀疑真月就藏在这里,你得跟我去找找。”
“原来你是把我当狗鼻子使。”小水由衷地赞美, “还真是不忘初心。”
季一粟恢复了些许状态,温和道: “那还不快点干活。”
他忽然神情一凛,转身冲出了门外。
年渺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 * *
黑暗消失之后,年渺有些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一点点睁开眼。
他正躺在一团白光之中,没有实地,身体似乎是虚虚浮着的,本能往旁边看了一下,见百里乘风正用手背挡着眼睛,半撑着坐起来,便松了口气,好歹他们两个是安全的。
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就这么被瞬间抓了过来,他和对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但他并不是很担心,他还有镜子可以躲,只是镜子只能容得下他自己,并不能带别人进去……
他是不会抛下百里乘风茍且偷生的,但也不会意气用事陪他赴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自己逃命,但非要做出选择的话,总得保住一个人的命通风报信,回去给另一个复仇。
他很快作出了后续的谋划。
“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这个诚意够么?”
俩人不约而同顺声望去,看见一个被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脸上戴着一个白色面具,那个面具很奇怪,圆形,可以把整张脸遮住,但是是完全封闭的,连眼睛嘴巴都没有露出来,画的是一只脚踏祥云的火红的九尾狐。
一个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的人,如若不是他开口说话,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年渺看见面具上的那只狐狸,便觉得眼睛生疼,偏过了头,看见百里乘风也是一样,皱着眉不去看对方。
他尝试用神识和百里乘风交流,却发现完全被阻隔,跟别提联系上季一粟了,只能和百里乘风眼神互相示意。
在刚睁眼的时候,年渺便环顾了四周,除了他们和这个突兀出现的狐狸面具外,只有无尽的光芒,没有别人了。
没有反应,狐狸面具也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等待,良久,才听见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不知从哪儿响起: “很好,你的诚意我看到了,我会考虑和你结盟。”
“‘考虑’是什么意思?”狐狸面具的语气微微沉了下去, “当初你明明说过,只要我把这俩人抓来,就会和我结盟。”
“单纯抓来,并不能体现你的诚意。”又是许久,那个女声才开口, “将他们杀了,并把头颅丢给魔和水,才是你我真正结盟的时候。”
“你是要我彻底和他们两个对立。”狐狸面具冷漠道, “我不会这么做,而且,月亮,我劝你和魔水谈谈,我们不应该对立。”
“应该。”女声这次的回答速度要快一些,但也等了有一会儿, “魔是残暴嗜血之辈,和他合作,迟早被反噬,难道同我相比,你更信任魔么?”
狐狸面具陷入了沉默,头微微偏向了年渺他们。
百里乘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地望向年渺,带着询问的意思,年渺只垂着眼,大脑在飞速地思索着,没有理他。
月亮,狐狸面具,结盟,水,魔……
他努力理顺听到的这些信息,和自己所知道的联系在一起,试图找到出路。
月亮……月亮?
这是……月神么?是鲛族所信奉的月神?是那个让自己看一眼就承受不住的巨大月亮?
他的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不是因为听到了月神的声音,而是对方的立场。
月神竟然要杀了他和百里乘风,而且是命令别人去做,来换取信任和结盟。
他和百里乘风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不值得神明回顾一眼,但他们背后代表的,一个是季一粟,一个是百里覆雪背后的水,把他们杀了,就是彻底和季一粟与水对立。而月神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季一粟的对立面,表现出了极大的恶意与反感,并且要求另一个人和她站在一起,对抗季一粟。
为什么呢?年渺一时间想不通,按照他所知道的,有人在进行一场屠杀,月亮和师兄,应该是站在一起的,难道屠杀他们的就是月亮么?
而且,这个狐狸面具是谁呢?
他重新理了一下,试图回答自己的问题。
看月亮的态度,师兄和水,应该是结盟了。假设是月亮在展开屠戮,但她本身的实力,并不足以杀死师兄和水,那她也需要结盟,她看上了这个狐狸面具,强迫对方选择立场。狐狸面具选择了月亮,但并不想和师兄对立,他认为,他和月亮也能跟师兄结盟。
狐狸面具的思路,是符合年渺的认知的,而月亮的对立,实在太过诡异,和他的认知不同。
在他初次登岛,因为月亮而痛苦不堪时,抱怨过这里的月亮是不是邪物,师兄十分肯定地告诉他不是,月亮是圣洁明亮的代表,是夜晚的主宰,他会感到痛苦,是因为这里的月亮留存着月神的神念。
即使月亮厌恶师兄,不愿意与其结盟,也只会保持中立,不闻不问,不会拿自己和百里乘风的性命作为交易,这是邪物才会做出来的事情,不符合月神的地位。
狐狸面具又是什么人呢?
水有水神,月有月神……万物都有自己的神明。
传说九尾狐,是最早存在的妖之一,是第一代妖皇,是妖的象征。
能够值得月亮交好结盟的,只有妖神。
弄清楚这一点,年渺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包括对方在隐藏的身份。
“水很快就会发现的。”月亮的声音温柔但冷漠, “做好决定么?”
狐狸面具没有说话,头只是偏向着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年渺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亮,也抬头迎了上去,试图在他的面具上找到交汇的地方。
“我劝你不要听她的。”年渺不紧不慢地开口, “她不是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