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痴呆?”殷姚坐在医生面前,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也不是这个说法。”医生干咳一声,正色道,“准确来说叫阿尔茨海默症,因为多发病于高龄患者,才有了这个名字。”
“……”
“这不是您的问题。实际上,从这几年的数据来看,病症已经开始逐渐年轻化了,全球年龄最小的患者仅有19岁。”
看面前的年轻人依旧反应不过来,医生也不好给他太多压力,“您再去做个脑脊液检查吧,无论什么病都存在误诊的可能性。从你目前的症状来看,健忘、头疼,或者不经意地发呆,说不定都只是心理原因。很多年轻人都是转眼忘事儿的。”
殷姚迟钝地点了点头。
别的不清楚,但他不是没有常识。
他轻声问,“这病没得治,是吗。”
“这个……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也不说绝对没得治,毕竟你年轻,肌体素质和高龄病患都不一样,保守康复的话,说不定也会有奇迹出现。”
奇迹。
听到这个词,他自己也笑了。
医生有些不忍,“没有家属陪你过来吗?缓解治疗方面有些手段需要家庭照护,一个人的话会比较困难。方便的话您联系一下家里人,现在是初期,最好不要拖缓治疗。”
“家属?”殷姚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
“没有?”
“嗯,没有。”殷姚垂下眼,“复查就不用了,您随便开点药吧。”
他现在确实没法联系自己的家属,但不是没有,是他不愿。
说来难堪,他如今孤身一人的处境,既是活该,更是咎由自取。
是为了政迟。
爱不爱政迟?
爱的。
殷姚爱他,爱到放弃了自己的人生,爱到和家里决裂。殷姚还记得他妈沉着脸听完他的打算,当即立下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
殷姚知道,他妈生气不是因为他爱上了个男人,而是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上赶着去做别人的影子。
殷时嬿也倒霉,要强了一辈子,从底层摸爬滚打到如今的阶级地位,逆风翻盘,这人生本值得大喝一声精彩,结果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人生出现这么大的瑕疵,养出他这么个没出息的恋爱脑。他要是他妈,就直接把自己掐死。
殷时嬿让他滚,他一天不回头,这万贯家财就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到黑,以后就算在街上跪着讨饭,她也不会再认这个儿子,就当丢了条狗。
有意思的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妈怀里正抱着他养的那只小博美,气得浑身发抖。
殷姚给他妈磕了个头,听话地滚了,任由他亲哥焦头烂额两边儿轮着劝,对他妈连哄带骗;对他软硬皆施,又是痛斥又是开解,怎么也想不通,那混账到底给弟弟下的什么迷魂药,就这么冲着南墙一去不复返。
劝来劝去,他妈烦了,说你再提那没出息的废物你也跟着一起滚,他哥无法只好闭了嘴,也没再找殷姚。没什么必要,他对自己亲妈和幼弟都是了解的,一家人一个性子,殷时嬿心铁,殷姚心更铁。
只偶尔会给殷姚打个电话问问近况。
“哪天后悔了就回来吧。”殷城说,“妈年纪也大了,我有自己生意要忙,她那些最终还是要给你的。”
“谢谢哥。”殷姚笑着说,“我不后悔。”
证明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
“真的。”
不后悔。
他真的不后悔。
他心甘情愿,乐意陪着政迟一起装疯卖傻。
政迟也坦然,他从来都没有隐瞒什么,或者说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殷姚学着飞蛾,毅然地扑入这簇火,连他自己一起也烧了个干净。
他发现灰烬中到处都是越遥留下的痕迹。
越遥的照片,越遥的餐具,越遥遗留的衣物,越遥亲手养殖的花。
还在他身边,殷姚偶尔也会佩服自己的荒唐,难说他和政迟到底哪个更疯一些。
然后就这么巧的,他查出来自己有病。
医生让他积极治疗,做点有益大脑的事,多抗氧,说他年轻,康复的可能性极大,一定不要放弃。
但说实话,那一瞬间,殷姚惊讶地发现,自己除了意外,心中最隐秘处,其实有一点点感到解脱。
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在以后不久自己就会慢慢疯掉,忘了政迟是谁,忘了自己是谁,浑浑噩噩地活着,反倒比现在轻松百倍。
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老天怜悯。
从一开始,是他先注意到了政迟。
那天他陪他妈去买表,逛累了想找个地儿坐着,刚进休息室,一眼就看见这个男人。
他旁边依了个极漂亮的男孩,男孩很年轻,看上去也就十来岁的年纪,正低着头专注地挑选腕表,时不时问一句什么模样更好。
这人极有耐心地帮他试,见还是纠结,他便笑了笑,最终对着销售说这些都要了。
这是很常见的场景,殷姚也算见惯了。
只是这男孩年纪看着也太刑了,他无趣地往那边看了眼,目光难免带些轻视……和鄙夷。
却也没鄙夷多久,销售恭敬谨慎地将展示盘抱了起来,男孩高兴极了,声音很甜,开心地喊了一声,“谢谢二叔!”
闻言,殷姚一愣,又侧过头悄悄打量着那边。
男孩很是雀跃,虽然兴奋,坐得却很老实,可见教养不错。旁边那人虽然目光柔善,却也会严肃地让他规矩些。二人坐在一起也有些距离,并未僭越。
见是自己想多,殷姚脸有些发红,步伐不自觉加快,没看见一旁侍酒的工作人员,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一起。
SA没端稳盘子,酒水全撒在殷姚身上。
她是有资历的,很少出这种错误,连忙道歉,这番动静不小,男孩惊讶地看过来,也吸引了他长辈的注意,男人蹙着眉,漫不经心地扫了殷姚一眼。
殷姚那天正好穿了浅色的衣服,还是毛衣,两杯红酒一杯果汁全泼他身上了,看起来挺狼狈的。
SA认出了他衣服的牌子,说本店可以托人去配货,也可以送去干洗,在等待的这段时期换他们本店商品应急。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冒失,殷姚让她别在意,说随便拿件能穿的就可以。SA很是愧疚,再次道歉,让他在休息室暂时等一会儿。
渗了酒的毛衣贴在皮肤上很是不舒服,不看也知道他现在这样有多邋遢……够丢人的。
想到这,他悄悄地又看去一眼。
没成想吓了一跳——那人正在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压得极沉。那小男孩目光更是讶异,对着殷姚上下打量。
像认识他似的。
殷时嬿消费回来,到处找不见儿子,一撩休息室的帘,同样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
她有些意外,“……政先生?”
殷姚正觉得古怪,扭过头问她,“您认识?”
她没理自己儿子,若有所思地走到那人跟前,那小男孩有眼色地乖乖等在一边,目光时不时还会扫到殷姚身上,看得他更是莫名其妙。
“殷总。”男人点头示意。
正巧送来了更替的衣服,他换好后出去,二人还在不卑不亢地闲话,殷姚几耳朵也听明白了,大概是工作上有过往来的熟人,他想找机会做个自我介绍,被殷时嬿一个眼神杀住了。
但那人对他似乎很有兴趣,问殷时嬿这是谁,叫什么,怎么从未见她带出来过。
“不学无术的幺儿,刚回国,还没怎么见过世面。”殷时嬿说得客气,笑容却淡了。
“叫什么名字。”
“……”
殷姚当时是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老妈的表情变得那么复杂,他甚至隐隐察觉出,她还对这个男人存有些不小的敌意。
要是知道殷时嬿当时的苦心。
要是能重来一次。
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一定。一定不会。
“妈?”殷姚推了推殷时嬿,见她脸色不好,虽不明就以,但没想太多,他越过僵硬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想到刚刚自己冒犯人的猜想,脸又烧热起来,颇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嘴。
“我叫殷姚。”
“政迟。”他客气地伸出手。
这双手比殷姚大许多,骨节分明,掌心干燥。
殷姚迟疑了下,握了上去,他自己的体温偏低,而对方却炽热,肌肤接触的瞬间如被烫到,温度顺着血管流淌,一路烧到了心,教人猝不及防。
殷姚愣了愣,松开手的时候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政迟有趣地笑笑,目光一路向下,悬停在殷姚脖子上的那颗红痣。
痣不大,很精巧,周围一小圈皮肤白皙细嫩,略有些泛红,那痣就点在喉结正中间,在肉色上粉粉地散开。
像颗微微凸起的樱桃。
“哪个姚?”政迟问。
“嗯?”殷姚涨红了脸,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嗯……是姚黄魏紫的那个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