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室内,灯光不合时宜地变换着,很安静,只听得到呼吸声。
却也不是一直这么安静。
大伙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话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出了变故,谁都没有预料到。
就算是那眼尖的,也只是看见刘总和政迟似乎是在说话,私语交谈声音又小,谁也没听见二人说了什么,几句话的功夫,刘总的脸从青到黑,从黑到白,一头汗很快泌了出来,然后突然就……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迟迟才有人反应过来,颤着声道,“政董,政董这是做什么——”
昂贵的酒水浸入地毯,却闻不到葡萄窖香,空气中混杂着浓厚的血腥气。
地上散碎的酒瓶碎片也能看到飞溅的血迹,瓶口玻璃上斜系着的白色丝带给染成了红色,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蓄了一地。
地上的人已经不省人事,狠挨了一下子的后脑勺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翻白,隐隐可见骨色。就像一具横在地上遭受什么匪徒暴行的尸体,所幸胸膛起伏着,应该是还有呼吸。
行凶的“匪徒”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将唇间已燃至半尾的烟蒂碾灭。
动作很儒雅,完全看不出来暴力的影子——实在是令人瞠目。身高位重的……怎么看,也不是个会粗蛮行事的人。
见他眉宇间状若自然又轻描淡写……完全瞧不出来他刚刚干脆利落那一下子,实在是半分没有留情,既疾且狠。
面容自然到不像是施暴,而是在自家球场挥杆子。
烟丝升起,腾入空气又被冲散变淡。他从盒中抽出根新的,用齿间慵慵嗫着烟嘴,使用火具的动作十分利落,那本来持矜稳重的外表下,因五指骨节处织染的血渍垢沫,带有隐隐露出的莽戾。
“刘、刘总这……这要不,要不还是叫个急救吧,这……”
虽有人在劝,又大呼小喝地嚷嚷着叫救护,但在坐诸位大都是见过世面的,劝也只是嘴皮子上说说,基本上都围着一圈离那血泊中的倒霉蛋远远,无一人上前。
目睹了全程的沈丰年在角落,也是受惊不小,看政迟就像是看疯子。
刚陈韩峰那老货出去的时候,好巧不巧和自己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那眼神什么意思。一番向来,手心发汗,已经是不安到极点。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又是一声尖利刺耳的碎响,像是玻璃瓶在桌面敲碎的声音,吓得他身体一弹,猛地抬头。
众人惊惶,却不敢上前,“别别?!政董、政董这是干什么?!怎的突然生这么大气,到底有什么误会……韩峰呢?他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
要说这屋里有谁好上去说句话的,大概就是海关的这一位了,“付部长,您劝劝啊……嗯?”
那人刚开口,却又愣住,本以为这是人家做东的场子,政迟发难他脸色会不好看,结果却并非如此。这位走马上任没多久的高官虽说年纪轻轻,性格却很好,脸上常是带笑,随和幽默。
这年纪能干到这位置,要说家里有多清白当然没人会信,但本人却从不托大拿乔,样貌又英俊,一直都是结缘多结怨少,怎么看都是个正派人物。
但性子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只见他手中闲闲掂着杯酒,本笑眼瞧着,见有人找他,就温和地看过来,眼睛一弯,轻松道,“劝什么。”
“这、我……不是,这好歹……呃。”那人也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说什么都好像不太对,很快又闭上嘴。
付部长打量他一下,突的好奇问道,“看你们这反应,他平时不这样吗?”
被问的那人无措道,“不、不知道,应该是不这样的……反正没见过……”
“这样啊。”
“是啊……”
大门被猛地推开,殷姚自动忽视了所有人的目光,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地上躺着的人,而是握着碎一半的酒瓶活动腕骨的政迟。
没有太多表情,背着光,整个人却都露出一种令人畏惧的压迫感,只是拿着酒罢了,却让殷姚心神俱震。好像心中清楚如果不阻拦,他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政迟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停下脚步,没人敢拦。
陈韩峰没殷姚走得快,是后来跟上的,满脸菜色地推开门,正一筹莫展,进了屋先是一愣。
别人不清楚,但他算半个老仆,侍奉这么多年,清楚政迟生来缺乏对自己情绪手段的克制能力,性格极端,真惹火的后果和场面都很难收场,十几年来他早见识无数桩。
他眼里永远只有自己,当年以为越遥该是他唯一在乎的人事,结果最后那一枪开的依旧干脆利落。终究是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或让他真的在乎。虽然越遥离开后,政迟封了心性,沉寂出不形于色的处事模式,看着像个正常人,但本质没变。
而殷姚……
具体他不好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政迟会突然这样,但他隐隐感觉的出来,大概率和殷姚有关。
陈韩峰反应过来,忙喊,“小姚——”
话还未停,殷姚却已经冲了上去。
那酒瓶显然是要往命门招呼的,只当是他要杀人了,殷姚失声低喊,扑上去,“政迟!”
殷姚用尽了力气扎进他怀里,顾不得别的,连忙伸出手去夺那锋利危险的酒瓶。
本以为政迟并不会被轻易搡开,结果却令人惊讶,殷姚很轻易地就制止了他。
清瘦柔软的身体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道,竟让那副高大的身体被带着虚虚往后退了几步。
外人看来,活像那蓄势待发的猛兽恶鬼被贴了一道轻飘飘的符,就听话又沉默地被“呵止”一般。
拉开了距离,殷姚依旧慌张,玻璃瓶身瓶口都是残缺的,政迟掌心也被玻璃深深浅浅地划烂,血挂着玻璃外壁,和红酒的颜色相差不离。
见扑过来殷姚伸手去抢,政迟眉锋一蹙,单手箍住殷姚的腰,缓道,“身体不好就动作慢点。”
“你这是干什么!”殷姚急到连自己是在吼他都意识不到,本没什么血色的脸都挣红了,促喘了几口气,政迟似乎抬起手要摸过来,这才看见那血淋淋的创口,一怔,“手……你的手……”
“平复一下呼吸。”政迟扶着他,十分从容,一时间不知道是谁在拦着谁行凶,“容易缺氧,脸已经红了。”
感觉是有点晕,但殷姚顾不得别的,满眼都是那不住往下淌血的掌心,着急又无措。“我没事,你的手,你的手受伤了,得快点包一下不然的话一定会……唔!”
见他因为过呼吸的脸越来越红,频率愈发急促,政迟叹了口气,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扣着殷姚的后脑,将他按在胸口,“暂时闭气,这样会好受点。”
殷姚揪着他的衣服,一开始的憋闷逐渐地抚平了胀痛呼哧的肺部,虽然有些突然让他吓了一跳,但政迟胸膛起伏的频率慢且闷沉,连带着他也缓和下来,渐渐地,感觉头脑是清醒了很多。
政迟将那手抬高,避开殷姚的目光,淡淡看了眼远处面容复杂僵硬的陈韩峰。
陈韩峰接到旨意,咽下那份震惊,心中一块石头暂时搁在地上。他反应快,做事也雷厉风行,叫人过来收拾赶紧,也召了医护。
在场其实也不乏老实本分做生意的良善之辈,见了这惊险万分的场景都需要好好安抚。
“没事了……我没事了。”殷姚在他胸口闷闷地说。被放开的时候像在水里憋气很久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固执地紧盯着政迟血淋淋的手,“你怎么了,突然……生这么大气,你是打算杀了他吗……”
政迟没有回答殷姚的问题,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顺了顺殷姚湿润的额发,“刚刚为什么不说。”
殷姚不解地抬起脸,茫然道,“刚刚?刚刚说什么……啊。”
他猛地停住,急忙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挪至担架上的中年男人。
是刚才那个……对他动手动脚的刘总没错。
他双眼紧闭,但还有呼吸,此刻被翻过来,才发现他脸上的伤势也很精彩。
政迟另一只手上虽然没有伤口,但手上也有染血。
殷姚愣愣地被政迟的胳膊箍在怀里。
本来就不太敏巧的反应能力,短时间内接连被刺激。殷姚想不了太多别的,就是觉得那伤口刺眼极了。
“……”
察觉到殷姚的不安,政迟说,“不是我的血。”
“……”
“他死不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掌拖起了殷姚低垂的头,他被迫抬脸看着政迟。男人淡淡的表情和以往一样分不清是喜是怒,声音低窖,和空气中浓腥的酒味混杂在一起,“虽然我确实很生气,不知道还以为你很享受别人摸你。”
“……”殷姚静默半晌,下巴在他手里箍着,劲儿也不轻,没办法侧过脸,只垂下眼帘,掩藏着眼底的情绪,“……先,包扎一下吧。”
他伸出手,这一次,毫不费力地拿过了政迟手中碎裂锋利的玻璃瓶。
血的热与温还留存着,黏腻又甜暖。
“我去把这个扔了。”殷姚声音很轻,看不出在想什么,只说,“让陈叔处理一下,不要感染了。”
下巴上的力道一松,殷姚从他胸口挣出来。
政迟若有若思地看着殷姚的背影。
胸膛那股沸热的躁动气息,原本像一团无处发泄的火气,却在他冲过来的时候,令人意外地悄然消散得干干净净。
情绪失控一般潮涌而来,又莫名褪去。他看见那双手攀上殷姚腰肉,轻佻放肆地亵渎,神经便猛烈地跳动。
他为什么会失控。
十足一只权威被挑衅的恶兽,充斥着自己也不理解的愤怒。如同回到年少的时候,无法稳定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种感觉,和以前并不一样。
付矜垣笑盈盈看了半天,心里清楚这会儿政迟是冷静下来了,过去要了根烟,“多少年没见你这副疯狗模样。”
政迟没有接,觉得有些头疼,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这时候出来做人了。”
“没死就成,多大点事儿。”付矜垣摇头,“血腥气重啊,不来一根?怎么突然不要了……喔。”他看了眼殷姚,了然打趣道,“是漂亮。”
见政迟眉头一蹙,他也不畏那任谁看了都会不安的深目,自顾自地说,“就是被你养得太糙了。看着病恹恹的,想必是没少受折腾,怪不得呢。”
付矜垣勾了勾唇,别有深意地刻意压低声音,“怪不得,殷时嬿发了疯一样的要搞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