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矜垣好笑地看着他那涂了碘伏左三层右三层的手,点头称赞,“包的还像那么回事儿。”
其实并不怎么样,毕竟是照猫画虎,殷姚也不过是学着电视上那样清理了伤口消了毒,手法可以说粗糙,棉球点在绽开深裂的皮肉处轻重都不是很稳定。
但直到结束,也没听见谁喊疼,只有付矜垣单口相声似的这说一句那说一句。
政迟没有回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低头默不作声收拾药箱的殷姚,就像是身边没个看热闹的人在。
殷姚站起来,留下一句声音极微弱的“我去还箱子。”就离开了。
付矜垣乐道,“好福气啊。”
继而又调笑了几句,见政迟神色淡淡说三句不一定回一声,注意力不知是放在哪里,比平时更寡言少语。付矜垣也不扯别的,只叹了口气,回归正题,“行了,这事儿帮你。”
别的没有那个闲心,说正事可以。政迟看他一眼,只说,“要之后殷时嬿铁了心把材料全交上去,不要来硬的。”
付矜垣眼睛一眯,“倒是你就轻轻放过了,人家未必领你的情呀。”又惬道,“况且,她也交不上去。我白干了还是我家老头白干了。”
“……”
付矜垣掐灭了烟,追随着政迟的目光,看到殷姚的身影,他摇了摇头,“你给人家留活路,但人家要你家破人亡呢,政董。”
殷城的公司帮政氏运的货,里头夹杂了多少不该出现的东西,何止是曝光出去那么简单。
先不说殷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暗地里帮政驭做这些事的,如今发现的时候,政药的仓储早已混杂了不少脏东西,从体量上看,绝不是短时间内做得到的。
家里还有遗留下来的老鼠,动得了合同,能有权限渗透到仓储污及根基,只有在企业里干上了年头的老人。
而能使唤动这些老家伙的人,只会是他大哥。
交接的合同,过货的单子,在他眼皮下真真假假的一切明细,他签出去的每一个字,都是证据。曝光出剂量超量的安定不过是个开始,事件发酵民怨极大,上面不会轻轻放过,顺着一层层查下去,就是政氏将大量的违禁药物往国内运输的结果,是要枪毙的重罪。
“你们家这群老货真够狠的,和人家合起伙来重拟合同这事儿都做的出来,也不怕自己出了事被连坐。”
政迟说,“政驭保得动。不只有你家老爷子能在上面说得上话。”说罢,疲惫喟叹道,“况且老一辈,到底更看中年长的。”
换了别人,或许会惊讶一句都什么时代了封建成这样。
但付矜垣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家里那九曲十八弯的矛盾龃龉更是一言难罄。知道这片土地有些骨子里带的通病,愈是贵胄越保守,就爱重视这有的没的。
也只是半真不假地惋惜道,“怎么摊上这么个大哥。”又说,“说你今天那么暴躁呢,也是,换我这时候瞅见有人乱摸我老婆,我也烦,真膈应了喂他吃枪子儿……你干什么去?”
殷姚看一眼远处身材高挺依姿闲适的二人,搁下手里的药箱,接近陈韩峰身边,低声道,“陈叔。”
陈韩峰虚虚吓了一跳,定睛见是他,点点头,“包好了?没事,不用太担心,这算是小伤。还得多亏了你。”
殷姚见他敷衍,一顿,又说,“我有些事想问您。”
“我这忙活着,你要不等等,嗯?”
陈韩峰干笑两声,似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避而不答。只顾着招呼几个急忙告辞的客人,嘘寒问暖地结束了,将余光下意识瞥了瞥。
见殷姚还站在原地,铁了心要个回应,无法, 他叹了口气,也不等殷姚开口,就说,“小姚,你和政先生的事我确实是不清楚,我呢,是下属办事的,是个外人,大多数时候不方便插嘴。按我对他的了解来说,对你不能算是不上心照应,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对谁也没有像对你这样的……包括越遥。”
殷姚僵了半晌,扯了扯嘴角,干涩地说,“您意思是说,他这样是为了我。”
“是也不是吧,”陈韩峰深看他,“不是因你而起吗。小姚,五年了,他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
“清楚。”殷姚低着头,是近期惯有的乖巧温顺,“您要说的我也都清楚,但我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
不远处政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边,殷姚收回目光,低下头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那些都无所谓,他今天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发疯,我不在乎。”话到这,不免哽了一下,他清了喉咙,又说,“我想问您的只有一件事。陈叔,您实话告诉我,我家里,是不是在和政药做生意。”
陈韩峰急三火四叫走他的时候他就想问了。
虽然自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做个傻子不闻窗外事,但近期的事他也不是知道。
只当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
但白燮临说这和家里有关。
他太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迟钝的大脑再加上自我麻痹,让殷姚逃避在雀笼里,都快忘了他不是完全的孑然一身。
牵扯到了外药,因此和海关有牵扯,白燮临几句话字里行间不就是在最近政药的官司是他家里人搞得疏漏。
又或许,意有所指的不仅仅如此。
“陈叔。多少年了,我为什么留在他身边,你比谁都清楚。”殷姚垂下眼,“我不做别的,我只是问问。”
“……”
见陈韩峰那意外又不意外的眼神,殷姚本也不是个能沉得住气太久的性子,他从小被家里纵的,向来脑子里装不下多高深的心思,本就是衣食无忧闲散一生的清贵命,若遇不到政迟也不会将这小半辈子过得乱七八糟。
殷姚语气里夹在着央求,觉得自己可悲,又觉得自己窝囊。
什么事儿都是按照自己心性,做什么都觉得有家里给自己兜底,无论是哥哥还是母亲,家人总归是他离了太久的港,即便是有一天他自己消失了,那港也不会破灭沦陷。
无论过得有多糟,那也是自己糟。
扛不住事儿吃不下委屈的矜纵性子,让他总是随随便便就红了眼睛,带着鼻音,“陈叔,求你,你告诉我行吗。”
陈韩峰沉默不语,眉头紧蹙。
他知道殷姚不仅仅是问这个。
没多少交情,本可以含糊过去,现在却有些迟疑。有些事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和这年轻人说,要说,也轮不到他来说。因为这从头到底,他就没有把殷姚的存在特别当一回事看待。
本以为只是政迟的消遣。
但从今天这态度来看,又让他深觉微妙。
“这我不清楚。”他推了推眼镜,借反光的镜片掩盖神情,“抱歉,我……政先生?”
殷姚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身体僵硬,缓缓地回头看他。
因为背着光,所以只有轮廓最清晰。
“怎么哭了。”
那没有受伤的手抬了起来,殷姚下意识地躲,看上去像是颇有些抗拒地避开。
他最近一直都温顺,这是唯一一次,政迟要碰他,他躲开了。
不知是在畏惧什么。
政迟淡道,“还在害怕?”
殷姚摇摇头,“没有。”
先前政迟站在血泊里的时候,殷姚也没有躲开。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躲过政迟,无论遭遇了什么,他总是无畏又无知地凑过去,露出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毫无自保的意识,似乎自己心里清楚,政迟不会伤害他。
没有伤害他,但也总是把他弄得很疼。
虽然没有躺在地板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也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我有……我有话要问你。”殷姚抬起眼和他对视,虽然畏惧,却没有躲闪。
殷姚的眼睛真的很漂亮,任谁看到都不会有异议。
这双眼睛温润,和那精致矜秀的脸配在一起,并不会给人清冷或冶艳的感觉。他就是柔软的,没有攻击性,是很像小狗的那种略有下垂的感觉。
他真的很像越遥,非常像。
只有这双眼睛,是唯一和越遥不同的地方。
和越遥那双冷调疏离的眼睛相反,没有猫型上挑的眼型那么惊艳,但因为睫翘浓密,只要一弯着笑起来,整个人就是鲜亮明媚的人,极其动人。
政迟看着殷姚——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这双眼睛总是耷拉着,郁郁寡欢。此刻它正大胆地盯着自己,难看出心意,只有不安。
虽然最近殷姚很乖,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的因素作怪,殷姚消瘦的身体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风筝,不紧攥在掌心,就会要抓不住了。
“你想问什么。”
“最近,政药的事,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我家里人,是有参与……是吗。”
“是。”
回答的如此之快,反而让殷姚反应了好一会儿。
他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政迟的表情有些陌生,混卷着让他本能害怕的气息。
像是能遇见到什么,殷姚想了想,垂下眼,轻轻地说,“政迟……”
将要呼之欲出的央求,在殷姚开口之前政迟就似乎知晓他要说什么。
殷姚那双眼睛又耷了下来,眼角红着,满目为难,涩于开口,眼前起了薄薄一层水雾。
也很漂亮。
漂亮极了。
所以他是否笑着并不重要,哭起来是不输的好看,依旧赏心悦目。
“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么说着,突然让他觉得自己依旧握着那风筝跌宕摇摆的线,只需要轻轻一拽,无论它再轻薄,都永远无法真的离开自己身边。
“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似乎这么说让他很难堪,但殷姚还是摇了摇牙,伸手轻轻试探地拉了下政迟的袖口,“能不能别太……别太为难他们。”
白燮临的话他也不会全信,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按照他对家人的了解,就算出了纰漏,也不至于将公司弄得破了产这么惨淡。
政迟会心软的,殷姚想。
他最近一直都很听话。
以后……以后还会更听话的,至少在他病情加重之前,安分地待在政迟身边就可以了。
政迟说了不爱他,一遍又一遍,即便是假话,也不愿意给他。说明他是真的爱越遥,既然这样,那他就不要了。
不是他的,他就不要了。
这世界上只有殷时嬿和殷城会因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么大的人,苦头吃尽,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想政迟应该不会把这些太放在眼里,殷姚带有些期许,连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政迟俯视他良久,突地一笑。
那低沉的笑声响在耳边,让殷姚心中轻颤。
“不行。”
政迟抚摸着殷姚的脖子,拇指把玩着那颗红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处本就是敏感脆弱的,殷姚像他手中被掐着命脉的兔子,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
“政先生,人员安顿差不多,车也已经准备好了。”陈韩峰忍不住插嘴道,“也晚了,要不先送您和……殷先生回去?”
政迟说,“不必,先送付部长回去。他明天还有事处理。”
陈韩风掉头,“那您呢。”
“去楼上开个房间。”政迟看着微微颤抖的殷姚,“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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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饭。(捋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