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迟!”
政迟刚走过来,见殷姚在树下挥着没有受伤的右胳膊,脸上带着笑,虽然神色很淡,却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干什么去了你?”
政迟原先一怔,便很快脱下外套,沉着脸过去将他圈起来。“出来为什么就穿着睡衣。”
带着体温的毛呢大衣把他紧实地裹了起来,殷姚像个猫儿似的蹭了蹭,并没有嗅到一点烟味,“哪有那么脆弱啊?根本就是过度保护吧……唔。”
是常有的事,政迟最近总是时不时就吻他,看书的时候,圈在怀里睡觉的时候,甚至走在路上突然一下。
不讨厌。
殷姚披着宽大的外套,闭上眼睛,安静地和他接着吻。
最近政迟很奇怪。
他很温柔,有时候更像是无底线地纵着自己,话不说两句就应了,没见拒绝过任何事。
好到像是在竭尽所能地补偿。
可是他补偿什么呢?
殷姚怎么也不记得,他哪里需要补偿。
他是政迟身边的人,一直以来都被他保护的很好不是吗。
但也奇怪。
在自己的记忆里,总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又本该是这个样子的。
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没有发生过却无比熟悉的画面,很真实,醒来后就忘了,可那种感觉却还遗留着。
好像是心底什么人在哭着,委屈着,又在埋怨。
“好……好了,好了你。”殷姚红着脸把他推开,左右看看,周围佣人们都自顾自地在铲落叶,其实并没有人注意这边。
政迟由他把自己推开,笑着说,“要习惯。”
殷姚一愣,白他一眼把脸转了过去,“我习惯这种事干什么。”
“别生气了,”政迟追着他的脸,殷姚看他就觉得不自在,用把脸瞥了过来,正对着,真诚道,“以后不会这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这么郑重干什么。
其实也没生气,总觉得,政迟最近……似乎很享受自己的这种小脾气。
可是会在这种事上骄纵又不太像自己的性格,可他确实会这么做,这种不协调的冲突感,让殷姚反应有些迟缓。
“说起来,今天……看落叶很漂亮,突然有一种想要画画的欲望。”殷姚奇怪地说,“我好像从来都没画过画吧,为什么……”
政迟知道他神色突然开始懵然的原因,没有让殷姚深陷入这种情绪,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学一学。不过今天不行,会有人来给你拆线。”
殷姚回过神来,挑眉道,“哎呦,这么快。”
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政迟浅叹了口气,无奈道,“再不拆你就要自己上手了,我能怎么办。”
“我早说了没事,是你过度……”
“嗯,是我过度保护。”他盯着殷姚得意时细弯起来的眼角,想吻过去的欲望是难克制,最终,也只是用唇碰了碰他的额头,拢紧殷姚身上的外套,“我的错。”
有佣人笑着上来,“先生,医生到了。”又补上一句,“政小姐也到了,说是有事要和您谈,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知道了。”政迟想了想,带着殷姚回了内室,“有些事要处理,你先自己去拆线。”
“下一句你是不是要说听话乖啊。”殷姚有些不耐烦,说完便没再搭理他,头也不回地没走两步,身后佣人一声轻咳,“殷先生,在这边。”
“嗯?”殷姚停下脚步,看着熟悉的内厅,怀疑道,“医生来换药不是一直在卧室吗,我记得……”
“这次在二楼的会客室。”政迟边说着,对女佣打了个手势,“拆线不需要操作那么久,让她带你去吧。”
女佣反应很快,了然地带着殷姚,“是的,医生在会客室。”
殷姚虽然还有些不确定,但也没有纠结太多,便跟着去了。
原先在西苑照应老佣人姓高,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总感觉瞒不了太久了。”
政迟神色淡道,“能撑多久是多久。”
高叔不解道,“可是这……这毕竟不是原来的地方。您又是何苦呢,不是说,这对殷先生清醒过来没好处吗。”
林医生有说,让他清醒过来的可能性虽小,但不是没有,他是受到重大刺激才会变成这样,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要想他清醒,可以加注刺激,如果想试,也可以试试。
但这病,要想治好。
不现实。
“或许会有奇迹出现,但我明确告诉您的是,即便他现在年轻,但阿兹海默症对脑损伤本质永不可逆。”她说,“但现在殷姚只是受重大刺激后产生的退行行为,刺激治疗有用,但一来二去是否会加重病情,就不好说了。”
政迟听着,良久,只留一声苦笑。
怎么可能舍得。
宁愿他不清醒。
林医生问:“你确定?不只是自己,他以后连你都会忘。”
“为什么不行。”政迟说着,又自嘲道,“我是什么值得被他记住的人吗。”
也不是多美好的记忆,反倒像人生中一块显眼的污垢,从结果来看,殷姚遇到他,是一种不幸。
仔细想想,他就像一场飞来横祸似的。
就算殷姚最终还是会得病,至少,不会被消耗至面目全非,也无需经历痛苦的一切。
“照顾好他,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和我说。”
高叔见雇主如此固执,也就不再多话,老实地目送他上去,又看了看四周。
这建筑虽说是按照西苑一比一仿出来的,但到底不能细看。
结构在短时间内只能找到这么像的了,但总有对不上号的。室内的装潢好办,窗外的那片绿地却是难上加难,为了出门的时候不露出太多马脚,联排的这几栋都要装得和西苑一模一样,包括人家的景观。
他也有些不理解,在国内的时候,也未见政先生如此上心,甚至殷姚在他看来就是个挥之即去的玩物。
怎的又如此大动干戈到这种地步?
政药的事,他们私下里也是有所耳闻。政迟一时半会回不了国,而殷先生不想在医院待着,说要回西苑去。
听说这位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回不了国,就在远郊买了块地方,硬造了个“西苑”出来。又把他们从国内打包叫了过来,说明情况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年纪大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轰——!
楼上书房传来什么巨物落地的声音,正好断了高叔的思绪,他摇了摇头,见惯了一般神色如常地去忙自己份内之事,并没有上去查探情况。
左不过两位政董又起冲突争论罢了。
“你能不能醒醒?你现在耗的是谁的财力?他妈老娘一天到晚没事干吗?”
一旁陈韩峰老道地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把地上倒着的椅子扶了起来。政月那年轻下属见状,反倒硬着头皮来劝,却被她怒着吼道,“滚!没正经事干吗,这轮得到你说话,出去!”
“拿他撒什么气。”
政月一听,怒气更甚,又将陈韩峰刚扶起来的椅子重新摔了回去,“我拿自己的人撒气你多什么嘴?想让我别撒气,那好,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不同意。”
政迟稳坐在桌后,抬起头,眉眼之间带有些隐隐阴鸷,“我怀疑过他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还怀疑啊?这证据都快甩你脸上了,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是人家亲哥!你算个什么东西?”政月气笑了,“我有让你直接问他吗,我是说这种时候谁都不值得信任,不愧是你,真的,怪不得爷爷总说你是个残次品。”
“你要我点头,我给你的答案只有一个,不行。殷城给出去的数据模糊且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他只是在威胁。”
政月:“他当然是在威胁,但不是靠什么狗屁数据,是殷姚。”
政迟笑了笑,“当然是殷姚。”
“把他交给殷城。”
“不。”
“把殷姚交出去。”
“不。”
“你还想搞囚禁?违法了知不知道,把殷姚还给人家母亲兄长,指不定小嫂子以后想起来了感念你还有点良心,一心软原谅你了呢。”
“政月。”政迟原本平淡的态度,突然压起鼓威胁一般的隐戾,他眯起眼,沉道,“动动你的脑子,你真以为殷城把殷姚要回去,是还给殷时嬿,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吗。” 又一声简短地呵笑,“他把弟弟要回去是交给谁,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我也清楚。”
政月看了他一眼,心中自然没想政迟会被这么粗制滥造就含糊过去,她也跟着由上至下地审视政迟,渐渐怒气又平息下来,勾着唇角,语带嫌恶道,“自私自利的窝囊废。”
政迟没有否认,只说,“确实本性如此。”
“罢了,我也半斤八两。”政月看了眼陈韩峰,见那人又慌慌将椅子扶起来,懒散地坐上去,语气中除了不满和牢骚,还有些不可思议,“就那么喜欢?”她问,“我真不理解你们这群滥情的贱种到底有什么执着,这身家地位,漂亮的东西哪儿没有。能用一个人简单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把他复杂化?”
她仔细想着,确实不解。说到底她也知道自己凉薄,略微权衡一下就能明白的道理。
别说是情人,就算是她老子,该送就送呗,回得来是他本事,回不来那也没辙。
她摆摆手不想闲话下去,蹙着眉思考半晌,问,“殷城是替白燮临走的毒,现在想抽身也晚了,只能替他办事。那殷时嬿又是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小儿子在你手上吗?这鱼死网破的架势,就不怕你迁怒啊?”
见政迟脸色也不好看,并不像是深知内幕的样子,她又说,“况且,我也实在是不明白了,姓白的没事干要殷姚做什么?”
政迟眉心拧着,气压极低,“我需要想一下。”
“……行。只退不进人财尽失的道理我懂,只是你别忘了,这事关全家人的大事,不只是你一人恩怨,打了败仗,破产事小,我还得跟着你坐一辈子冤枉牢。”政月看了眼时间,“我去看看小嫂子。”
政迟语带威胁,“政月。”
“哎呦。”她看他这样子都觉得恶心,她似笑非笑道,“在您眼皮子底下我能把他怎么着啊?就看看人家的伤。真是有意思,这会儿知道攥手心里疼了,早干嘛去了?要我说,现在这样,全他妈是你活该。”
她看政迟那表情,越痛苦她越痛快,那口顺不下去的气儿总算是舒坦一点了。
也没再顾念,摔了门下楼去,随手拉住帮佣问,“小姚呢。”
“政小姐。”她恭敬道,“拆线结束得很快,这会儿殷先生刚送医生离开。”
政月一顿,“他出去了?”
“是啊……”
哗啦——
院子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帮佣也是一愣,在书房里这动静常有,庭院中可不常有,忙同政月一起下楼查看。
哗啦——
又是一声碎响。
殷姚愣愣地站在庭院里,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摆放的东西。
他脚边有陶土与瓷盆的碎片,打翻的花盆反上来浓重的土腥味儿,土里埋着几朵紫黄相见的花。
他面前还有一排完好无缺的花束,鲜艳又妖异,一簇簇拥成一片,散发出称得上呛鼻的浓香。
政月见状,不解道,“那是香兰?” 还是政迟他母亲最爱养的那种。
帮佣也觉得奇怪,“这不是院子里的花啊,是谁送的?殷先生……?”她试图往前再走两步,才发现殷姚的表情很惶恐。
惶恐极了。
她来到这里之后,殷姚一直都是松懈的,慵懒的,政先生把他照顾得很好,甚至有些过了头,因此她还从未见过殷姚脸上会出现这样害怕的表情。
他似乎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有些没听清,见殷姚似乎并不排斥她在一边,便小心地凑过去,跟着念叨,“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殷姚甚至开始发抖,他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的孩子,慌张地看着四周,一遍又一遍,轻声地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政月还在一头雾水地瞧着,发现政迟似乎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他似乎很急,甚至微微喘着气。
“姚姚。”
殷姚听见政迟的声音,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血变得透凉,脸色刷地翻白,他颤抖着转过身,红着眼,正对男人的时候,脸上表情只有无尽地畏惧。
“对不起。”他惊恐地看着政迟,像是在躲避什么怪物,一步步后退,“我真的不是故意摔碎的。”
“什么对不起?到底怎么回事。”那孤零零站在花中的人像是快要碎了,政迟虽深感诧异,却没时间疑惑,殷姚这副样子看得他五脏俱震,心疼到快碎掉,要上前去拉他。
尚迈出一步,却发现殷姚见他沉着脸走来,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吓得自己猛退一步,差点摔在地上。
他呼吸失序,已经恐惧到极致,“我知道……这是他的花,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殷姚看着政迟,恍惚又疯癫,只不停地说着,“我不是故意要碰他的花。” 像是很痛苦,像被什么追赶着,颤抖着说,“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