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9 17:45:58
殷姚想去开窗户,想起殷时嬿刚刚几次三番叮嘱,还是忍住了。
其实它已经很久没来了。
第一次发现它的存在,是初夏的夜晚。
那时候好像没现在这么健忘,还没有开始做冥想治疗,但是出现幻觉的次数相当频繁。
疑神疑鬼是最常见的病症表现,所有人都安慰他说那是假的、是错觉。
不是。
不是错觉。
殷姚固执地坚信,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因为他见过,亲眼见过。
有人在暗处盯着他。
一直盯着他。
一道黑色的,虚幻的……庞大的阴影,雾一样笼罩着自己,看不清摸不着,但一定存在。
这影子的情绪浓烈到令人无法忽视。
人是能察觉到这些东西的,殷姚那时候正在换药,刚脱下衣服,只觉得暗处的目光变得压迫力极强,像有谁在用眼神掐着自己似的。
绝不是错觉。
直到有一次,殷姚去公园湖岸写生,跟着的人不仔细,一不留神没看住他,那是殷姚第一次走失,殷时嬿和陈窈都急疯了,宗晏知派了人满城搜寻,遍寻未果。
好笑的是到了深夜里,大伙心力憔悴地回来,才发现殷姚怔怔地抱着胳膊,就坐在院门口,神情恍惚,不知等了多久。
殷时嬿哭着抱他,连陈窈都急得一头冷汗,问他去哪儿了,是不是谁把他掳走了,还是遇到什么事。
“我想回家,但是不认识路了。”殷姚恍惚地说,“每家店都眼熟,街道也是熟悉的,但我就是不认识。”
陈窈问他最后是怎么回来的,殷姚说有人把他送回来了,问是谁,他说陌生人。
殷时嬿不在乎这个,能回来就行,也没有深究,说以后要是遇到这好心人得给人家送份厚礼。
忙碌一天,大家都累了,殷姚洗干净躺在被子里,和今天一样,看着打开的窗户,心中有些预感,像是谁会来。
有人会来找他。
半梦半醒间,殷姚出现了幻觉。
影子果然来找他了。
沉默地站在他床边,模糊到不像是具体的什么人,只是缥缈的概念,是潜意识中将期许实体化的象征。
模模糊糊地想着,殷姚撑开眼皮,能看能听,却说不出话来。
他自从船上下来之后就有些后遗症,时不时短暂地陷入睡眠瘫痪,总伴随着幻听。
殷姚无力地望着它,听见它说:“下次真的不能再这样乱跑了。”
殷姚想张口问,但还是发不出声音,着急的要命,这种感觉让他委屈又生气,眼眶红了起来,像某种应激反应。
“别哭……”
它叹了口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转身离开。
可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用复杂的眼神,低头看着殷姚。
最终弯下腰,像某种动物一样,轻舐他的嘴唇,还有喉结上的痣。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它当然是不见了,但殷姚却愣神很久。
但那以后,这影子似乎胆大了些,它不再在暗处窥视了,有时甚至会明晃晃地出现在他身边,大多是都是夜里,自己的房间。
回家之后殷姚突然害怕起二楼来,殷时嬿不知其中原因,还是同意他把房间换到一楼。
因此他时不时会在夜里看到它沉默地站在窗外。
……这太吓人了,起初当然是害怕的,所以总把窗户关得紧紧。
他当晚就魇着了,这次格外严重,心中莫名害怕,死撑着不愿让自己陷下去,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最多只能翘动指尖,歪一下头。
殷姚眼睁睁地看着那影子从窗外到他的床边,伸出手将自己抱在怀里,哄着他说没事,不会醒不来的,让他放心睡去。
是熟悉的体温,有人陪着,便不再害怕了,殷姚闭上眼,放弃挣扎,让自己一点点沉下去。
深眠前它又在吻他。
那以后,殷姚便不关窗户了。
那个吻像剂良药,殷姚很少再梦魇,但是它却再没有出现过。
甚至于连暗中窥视的目光都消失了,仿若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殷姚知道,自己终于快疯了。
他已经彻底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今夜他依旧在等,却忘了自己在等什么。
殷姚见那窗户牢牢缩着,总感觉很闷,心里烦闷,空气也闷。
他不想在床上睡,想爬到树屋里去。
这么想着,于是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殷姚的房间拉开窗帷就是直通树屋的小栈道,有几重护栏围着,很稳当,他最近经常往那里爬,总觉得狭小且通风的地方才能让自己安心。
对。他想着,反正今天晚上这么闷,不如就去那儿睡吧。
于是拉开窗户,将身体探了出去。
窗外值夜的人看到殷姚,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见他往外跳,吓得手电筒一扔,提腿就向人这里跑来。
“殷先生……?!殷先生!!您、您要干什么?等等!千万别——!”
但还是晚了一步。
得亏是一楼。
算起来这窗户还没滑梯高,他跌下去连脚都没崴成,也就膝盖破了点皮,身体哪儿哪儿都还好。
但也倒霉,摔在地上的时候,磕到了窗户下的花盆,眼睛一闭昏睡过去,一天一夜了还没醒。
韩铃知道消息的时候,听说不是很严重,就放下心来,安慰道,“照顾这种病人是这样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也确实,患上这种病症,上帝视角来看,最痛苦的不是病人自己,而是亲人与朋友。
患病的老人照顾起来才叫蹉跎人呢,幸亏殷姚年轻,不至于生活无法自理。
“要不……”韩铃为难道,“还是送去医院里监管治疗吧,这放在家里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万一哪天……”
本以为殷时嬿会严词拒绝,却发现她头一次沉默了,半晌,才说,“再想想,我再想想。”
语气听上去,确实没有以往坚决。
她在做选择,她也很纠结。
要不要将殷姚当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精神病人,要不要将他关起来,关进医院里去。
……为什么。
殷时嬿想问。
为什么一定要这孩子遭受这些事情。
看到韩铃和林飞彦,她更加怜悯自己的孩子。
……风华正茂的年纪,无论和什么人相爱,是否白头偕老,他都该拥有幸福的一生。
“你知道吗,我甚至在想……”殷时嬿恍惚地说,“宗晏知的那句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比起强留着他不撒手,直接让他解脱,是不是更仁慈一些……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您说什么呢,千万别这么想,”她劝慰道,“情况都不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姚姚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这么说是怕他吊着命活受罪,但姚姚扛下来了不是吗?多坚强啊,那时候他……他还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醒来后就和您说了很多话,您还记得吗。”
殷时嬿记得。
殷姚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像个孩子一样恳求着问,妈能原谅我吗。
插着输氧管,身上横七竖八的心监线,像被谁暴力拆碎的关节玩偶,为了将他补好,补满了缝线。
他在道歉,老实地讲述着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说他得病了,做了一场糟糕至极的噩梦。
说他不想忘了自己。
“我知道,”她荒唐地笑了笑,“我也真是……嗯,你说的对,我以后不会这么想了。”
韩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觉得这时候不能放殷时嬿一个人扛着,于是买当天了回国的票。
她总有些不安,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不知好坏,总之先去看看他。
落地之后就赶往医院,一开门,就看见该在的都在,人人脸上表情各异,殷时嬿的脸色更微妙,见她来,唇动了动,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铃心中一慌,那种预感愈发强烈。
她快步走向病床,看见毫发无伤的殷姚,在床上被一堆人围着,有些尴尬,见她来,怔了怔,弯着眼歉意地一笑。
韩铃见那熟悉的笑容,也愣住了。
“铃铃……”殷姚不好意思地坐起来。
殷时嬿见状,咳嗽一声,叫人和医生都出去,给小孩们留个说话的空间。
一屋子人到了外面,只留下他们两个,韩铃隐隐听见殷时嬿一边走一边在急迫地询问医生,问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维持多久,会不会是昙花一现。
殷姚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的小旅行箱,“你这……刚下飞机吗?”
韩铃说不出话来。
殷姚见她看着自己出神,更觉亏欠,低着头说,“对不起,我实在是教人太不省心了。这段时间……”又抬起脸,红着眼笑道,“早知道,当时就该听你的劝——”
韩铃不等他说完,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殷姚猛地停住,鼻子一酸,回抱过去,小声地道歉,又哄道,“都是我的错,别哭,别哭呀……”
韩铃抱着他哇哇大哭。
殷姚的身体很软,又虚,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尽全力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明明你什么错都没有,你没错,别道歉了。”
他听着,也不道歉了,用手给她擦着泪,温柔道,“哇,居然没化妆,我们韩大明星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逗了半天,韩铃才勉强破涕为笑,闲聊了这段时间的事,见他格外豁达,便放下心来。
说起过去,二人都有些酸涩。
“你真的……都想起来了吗?”
“大部分吧。”殷姚垂下眼,良久,轻轻问道,“他还活着,是吗。”
韩铃知道他问谁,摇了摇头,“不清楚。”
她哭久了鼻音重,清了清喉咙,低声道,“现在政药高层换血,好大的阵势呢,据说里里外外全收拾了个遍。内部把消息捂得极严实,外人根本摸不清状况,倒是政驭被他们完全弃掉了,在海外落的网。啧,真是祸害遗千年,受了致命伤都没死,听说只是残疾,也不知又抱上了谁的大腿,这都折腾一年多了,上个月才被强制押送回国内。”
殷姚点点头,“我哥他……”
韩铃和他大概说了下情况,又挑着讲了几件最近发生的事。情况其实大都不太乐观。
她笑道,“担心什么?水涨船高,你现在身份可不同了,要是宗宴知把你亲认回去,再一公布,就算是政国元来了,也得向你先问声好。”
“……这也太夸张了。”
殷姚因为不了解自己的生父生母,所以一直都不是很在意。他又不姓宗。
韩铃忧心地握着他的手,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姚姚,你还会……会好吗?”
殷姚不知道怎么说。
以前林医生说过,他还年轻,这是优势,可以通过刺激训练,比如受到外力印象或者重大打击什么的,看能不能短暂恢复。一直放任不管下去,必然会恶化。
但说到底这病是基因上的问题,彻底痊愈是不现实的。
人体是很精妙的,很多疾病无法被治愈,是因为现有的医疗技术,远比大众想象的要落后。
奇迹只是一种安慰剂,与其祈祷它出现,从天而降拯救一切,不如豁达些,珍惜眼前。
韩铃懂。
可她就是不安,殷时嬿不安,大家都不安。
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感觉,太磨人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不要你忘了我。”
殷姚看着她,眼神很温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了笑。
至此,她知道殷姚已经和自己达成和解。
她不再执着地问了。
夜里很凉。
在殷时嬿的要求下,这一个月他都不可以回家,要做检查,要接受每日的测试,开始注射一些药物。
殷姚没有拒绝,反而积极地配合,他看到殷时嬿高兴,自己就高兴。
“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清醒前的事。”殷时嬿一边问,一边将狗狗从殷姚的病床上抱下来,“别揉了,年纪也大了,放过它,让人家下去睡觉。”
白团子从他手里被无情地捞走,殷姚试图挽留,被她用力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声音一颤,“啊……”
“问你话呢。”
殷姚装听不懂,“什么呀,好像没听清。”
“……”她叹了口气。“算了。但我得和你说清楚,夜里不可以再开窗睡觉,别想着早上趁我没来再偷偷关窗,也不想想现在这都几度了?”
怕殷姚再突然意识不清开始翻窗户,没办法,还是把他安排在疗养院一楼。
殷姚说,“有点闷嘛,不透气。”
殷时嬿冷笑道,“到底透不透气你自己心里清楚。”
殷姚说,“你说得对。妈,我爱你。”
“……”
殷时嬿嘴角一抽,想打他,但看着那张脸又下不去手。
“我走了,明天没人管你。我一天的会要开,警告你好自为之,自己说话做事都注意着点,药和饭按时吃,不然我就把狗带回去……你傻笑什么?挨骂还高兴是不是?”
殷姚点了点头,把殷时嬿长了些的发丝撩到耳后,低声说,“嗯,高兴。”
殷时嬿这么多年,对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套已经控得炉火纯青,到底忍住了没给他好脸色,抿着嘴一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殷姚看了眼半开的窗户,垂下眼,关了壁灯躲在被子里。
殷姚最近不怎么做梦,但睡得也不算十分安稳。
浅眠是一直都有的毛病,以前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吃点安定辅助,如今禁了这类药物,充其量就看点助眠视频,效果微乎其微,甚至有时候越听反而越睡不着。
今晚还好。
大概是夜风没那么凉,还有淡淡青草香。
殷姚很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脸颊被什么糙糙的东西揉来抚去,还以为是狗子跳上来舔他。
翻了个身,闭着眼一伸手,准备把狗往怀里抱。
扣在怀里的时候还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下意识蹭了蹭,突然发现那东西好像没毛。
而且僵得厉害。
殷姚调整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原本软软蓬蓬的棉花糖摸起来硬硬的,他茫然地睁开眼,定睛一看。
怀里哪是什么狗,分明就是一只男人的手。
“……”
第一时间,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但触感如此真实,殷姚来不及细想,骇得他连忙将它甩开,脸色一变,翻身想要打开壁灯。
对方的动作却比自己还要快,有预料似的,挡住了开关。
……什么品种的歹徒,居然这么熟练。
这段时间殷姚和陈窈相处的很不错,她有意去修复关系,殷姚也是,就是修复的路子野得很,不谈感情不讲过去不做解释,就只是一起约着去户外走动,陈窈还教了他不少防身技巧。自然地相处下来,不带任何刻意,二人的关系反倒亲近不少。
殷姚开不了灯,黑夜环境中又弱视,但月色明朗。
也不管那是人是鬼,是现实还是幻觉。陈窈说过,遇事一定得先下手为强,他眼睛一眯,悄悄去地摸枕下的匕首。
要是真的,那是对方鬼祟在前,他正当防卫;假的,那更无所忌惮了,又不是没犯过病。
所以也不再僵持,他动作敏捷地从枕下掏刀,眼也不眨地就要往那人身上捅。
“殷姚。”
窖沉的声音,隐忍着,有些无奈,甚至是委屈的。就这么闷闷地响在耳边。
殷姚握着刀,身体冰封似的僵在那里,有些愣神。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