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没有反应。”
“拍打没有反应。”
“高分贝噪音……电击……没有反应。”
病房门口挂着黄色的警戒线。里面, 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人——易晚,池寄夏,护士,和与虹团其余三人一起返回、首先接触了池寄夏的身体的医生。
在看见医生也倒下后, 喻容时当机立断地要上前查看情况的安也霖等人拦在了背后。
这是紧急情况。
——只能是紧急情况。
非自然局的人已经倾巢出动了。他们原本是来安阳调查蓝光助理和那名中年逃犯的死亡事件的, 如今还加上了这场离奇的“集体安眠”。喻容时看着中年男人和眼镜女戴着手套和护具, 为他们戴上监测生命状态的仪器。
安也霖在后面为易晚他们着急, 也为这些普通人着急:“你们难道不怕自己也昏过去……”
中年男人很平静:“这也是我们职责的一部分。”
是的, 这也是这些身为有职责的人的普通人的一部分。
对“主角”们不甚亲近, 甚至有些警惕和敌意,却愿意为了民众的安全牺牲一切。
“应该是在做梦吧。”半小时后,技术人员端着电脑分析道,“脑波是这样显示的。或许是个好梦。”
“对精神药物麻痹……这样下去,会醒不过来的。”
“需要情绪刺激……所有的唤醒方式都试过了。”
刘哥不知所措,看着这非同寻常的场面, 和莫名其妙赶来的一帮人员。
喻容时靠在窗边, 始终沉默,直到戴着眼镜的女秘书走向他。
“你看起来很难过。”女秘书说,“你没能唤醒他……我看得出来,刚才你看他的眼神。”
“……”
“这不是你的问题。”她给他递了一支烟,“真爱之吻唤醒王子,不都是童话里的故事么?”
不过她能理解喻容时的难过。或许喻容时对于易晚来说, 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比不上这个他需要面对的世界。
“一直以来, 他都是一个人。”喻容时说, “我早就知道, 也猜到了。但我……必须得唤醒他。让我试试, 一起进入梦境。”
“如果你醒不过来呢?”女秘书说,“我们现在甚至没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关于你能够成功。而且喻其琛刚醒,局长也不会同意的。现在案子频发,我们需要你。”
喻容时只说:“让我试试,就这一次吧。我已经为你们做了太多了,让我自由一次。”
女秘书沉默:“……因为你爱他?”
“不。因为他的梦想。”喻容时的眼睛藏在烟雾后,“因为他绝不愿意生活在虚假的幸福中。因为他始终……追求真相。”
女秘书一愣。她看见喻容时掐灭了烟:“比起让他更爱我……呵,他需要的只是一点陪伴,一点让他鼓起勇气的不孤单。爱情,从来不是他需要的、用来抵抗生命虚无的主题。”
——可你看起来很爱他。女秘书想。
这算是做好准备,去热爱一段永远不会被给予等同回应的感情了么。
“我喜欢他追求他的理想国时的模样。这才是我一定要唤醒他的原因。”喻容时笑了,“他爱不爱我,都是其次。而且。易晚一定会被他追求的真理唤醒。即使他痛苦至极。”
女秘书定定地看着他,笑了。
“好。”
“同意了?”
“这不是你作为‘能力者’的请求,而是你作为‘喻容时’这个人的请求。”女秘书说,“我们不可能不同意。”
她对病房里发话:“杨叔,黄毛,退出来。让喻容时进去。”
……
402拥有一厅三室。易晚住在靠近阳台的最小的房间。房间只有五平方米,放下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个桌子,就什么都不剩了。易晚不多的衣服,也只能在小床底下见缝插针地堆积。
可易晚还是在这张一米二宽的床上舒适地醒来了。
少年睁开眼后,茫然似的盯了天花板一阵。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晨曦把衣服的阴影投到他的脸上。他就在这摇来晃去的惬意中发了一阵呆,直到门外传来婶婶的叫嚷声。
“一到周末就睡懒觉,还不起来帮忙!”婶婶把牛奶和油条推给他,旁边同样在吃早饭的堂弟冲他吐舌头,“周末在家里好好学习!把客厅扫了,地拖了,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我和你叔叔还有小晨,要去参加婚礼。”
叔叔坐在旁边看报纸上的体育版,对婶婶说:“哎呀,人家孩子上高中了,别给他那么多家务。我回来做就是了。”
“来回开车四个小时呢!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行了行了,走了!一会儿吃完把盘子也收拾了啊!”
婶婶神气活现地布置完一长串家务,带着两个男的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易晚收拾好盘子,扫完屋子,拖完地,抱着脏衣篮里的衣服往洗衣机里去了。堂弟和叔叔扔衣服时都不爱掏兜,彩票啊、纸巾啊老是留在里面,洗衣机一搅就是一场“雪色风暴”。易晚于是每次都会先把他们兜里的东西掏出来。
这次堂弟果然把校园卡又留在裤兜里了。易晚看着校园卡上的名字:“易晨。”
“易晨……”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阳台上风铃叮铃叮铃地响。易晚的手机震了震,收到一条短信。
……
“月考考得怎么样啊?没了我,这次该考第一了吧?”
顾若朝靠在栏杆上,嘴里叼着冰棍。易晚站在他旁边,笨拙地撕被冰黏在“绿色心情”上的包装纸。易晚说:“……你考得怎么样。”
“你忘啦?我高一时数学竞赛就进了国家队,保送T大了。这学期学校派我出去参加乒乓球比赛呢,没参加月考。不过要是我去考的话,肯定又是第一……你笨死了,冰棍给我。”
顾若朝三下五除二地撕开包装袋,把完好的冰棍扔给易晚。易晚接住冰棍。顾若朝笑他:“怎么干什么都干不好。”
阳光晃得刺眼。有几个女生穿着顾若朝在的一中的制服,路过他们,你推我、我推你和顾若朝打招呼。顾若朝把手放在脑袋上,比了个向上晃的“招呼”姿势。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怀里抱着从书店买来的小说。
“……看着我干什么?我在一中的人气很高的好吧。”顾若朝见易晚直直地盯着他,以为易晚是在惊讶,“不在一个学校了,也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到吧。你还没习惯么?”
“你会欺负她们么。”
“欺负?什么欺负?我欺负她们干什么?”顾若朝莫名其妙,“无冤无仇的,我欺负女生干什么?”
乌云渐渐掩过太阳,在易晚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气氛好像有点冷了下来,顾若朝看着半边暗、半边明亮的他,用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什么欺负……哦!”
他坏笑起来:“你是问我有没有谈恋爱吗?”
“……”
“没有这个打算啊!我要走的路很长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后会走到哪里去。在不确定能不能和对方携手一生、一直肩并肩走着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去耽误对方的人生的。当然,也不会因为他/她停下我的人生。”顾若朝说,“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在棕南外国语有喜欢的女生了?听说那里读书的都是一些大小姐……”
他渐渐地不说话了,茫然地看着易晚的神情有一些恍惚。易晚说:“……那就好。”
就像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顾若朝莫名其妙。他听见易晚又问他:“读完大学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读博,或者创业吧。不清楚,我最近看网上,说虚拟货币、自动驾驶和元宇宙会是下一个投资热点……我觉得我可以研究一下。还有波士顿动力,你看过他们研究的机械狗吗?真酷!”顾若朝眉飞色舞地说着,“啊!一想到未来有这么多可能性,我就激动得不行。不过以我的才华,我去哪一行都会是佼佼者,哈哈!”
“……嗯。”
“啊。”顾若朝向后一靠,含着半根冰棍道,“不知道十年后的我在做什么呢?真想快点长大啊!”
“……”
“你怎么不吃冰棍?你的冰棍化了。”顾若朝一指他的手中。
绿色的冰棍化了,黏黏腻腻的,像是绿色的软体怪物从易晚的手指间流下来。易晚茫然地看着手,任顾若朝一边抱怨他一边给他递纸。
“未来会有那么好么。”
会有那么美好么。
“怎么又开始悲观了?易晚,你以后想去哪里?你和我去一个大学吧?你一定能考得上。”顾若朝把化掉的冰棍从他的手里抽出,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让我猜猜看你适合读什么专业……金融,嗯,一看就不适合。心理学,你不是那块料。天文?或者物理?我觉得天文不错,搞不好你也可以学开普勒,搞个易晚三定律之类的,哈哈哈……”
哈哈哈。
冰棍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咚”地一声掉进垃圾桶里。易晚看着指尖残留的黏腻,他张开两指,又合上,糖水就像蜘蛛网,把手指们粘住。
真的有那么好么?
真的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么?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啊?”顾若朝问他。
“不知道。”易晚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无限可能的未来,幸福的家人。
很幸福了……是这样么?
顾若朝和易晚去附近的小众旧书店里逛。顾若朝是想找一本绝版的画集,他回头看见易晚蹲着身体,站在仅一人能通过的过道上,盯着几本专辑看。
“男团专辑?你还喜欢这些东西?易晚,你不会以后想去哪个娱乐公司出道吧?”顾若朝探头探脑。
易晚一言不发,他用手指试探地触碰专辑的一角。书店里面却热闹起来,像是有谁被发现了。
然后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喧闹。
“哎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有人从里面跑出来,由于易晚挡住了过道,他推着易晚往外跑。路上两个人都被绊了一下,手机都掉了出来。那人跑得很急,随手抓了一个起来:“不好意思,过一下!过一下!”
易晚硬生生地被他推着一起跑出了书店。
他抓起另一个手机时就觉得手感不对劲。奔跑的那人自说自话,易晚根本来不及开口解释,只能跟着他一起跑。两个人在小巷里跑得七拐八拐,终于甩掉了后面高喊着“小夏!”的追兵。
“喂,不好意思啊……你怎么也跟着我跑过来了?”
易晚才看清和他一起跑出来的人是个少年,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灵动又多情。易晚说:“你拿错我手机了……”
他拿起手机,锁屏上的图片是两个笑着勾肩搭背的少年。少年的脸僵了一下,低头嘟哝道:“哎呀,都退圈了还这么多人追着我。不小心搞错了……”
他掏出易晚的手机递给他,却发现手机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撞得整个“折”了,或许是跑时在哪里被磕碰到了。少年顿时有点尴尬,“咳咳”道:“里面有什么重要的数据么……”
易晚看着少年的脸,沉默。
“哎呀,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开手机店的。我带你去看看能不能修。”少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看见易晚的表情从头到尾没有变化,于是道,“你别担心,我肯定不会赖你一个手机的,肯定能给你修好,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吧?”
“池寄夏。”
三个字脱口而出。易晚怔了怔。池寄夏笑了:“我就知道嘛,走走走,我带你修手机去。对了,你叫什么?”
“易晚。”
“易晚……”池寄夏看起来也有点恍惚,“有点耳熟啊。”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真不可思议。池寄夏很自来熟地带易晚出发,还打了个车——说是打车,其实是找他在这附近工作的哥哥接他。
哥哥叫池序,开着车,有点无奈:“都说了让你少出门。”
“我哪里知道,我都退圈两个月了,他们还追着我跑。”池寄夏在后座东倒西歪。
池序无奈叹气,像是已经习惯了弟弟的这个脾气。易晚在后座盯着车的内饰看,也盯着池序看。
地方到了。
“卖无人机和机器人的店。”易晚看着眼前像是“天才吧”一样装修的店铺。
他刚才听顾若朝提起过这家店,是圈内人中很有名的极客吧。池寄夏说:“牛吧?是我朋友家里开的,我竹马。”
易晚说:“我坏的是手机。”
池寄夏:“嗨,这家店肯定什么都能修。我之前手机坏了,也是他们帮我修好的。”
池序送完两人就去赶采访了,还顺便和易晚道了个歉。易晚说:“没事。”
池序走后,池寄夏说:“哎……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你,就觉得特别投缘。”
易晚看着他。池寄夏突然伸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走了走了,帮你修手机。”
……他手机坏了半天,也不知道顾若朝联系不上他,急不急。
易晚跟着池寄夏进极客吧。吧的外面摆着许多桌子和小房间,许多极客聚在这里,做拼装的手工活,3d打印,或者抱着电脑。池寄夏带着易晚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这是我竹马家里开的。他也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技术可好了。”
“竹马?”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喏,刚刚我屏保上的人就是他呢!”池寄夏说,“他叫吴桐。你叫他桐桐就行。”
池寄夏藏不住话,叽叽喳喳地就把竹马的底抖了个对穿。易晚于是知道吴桐家和池寄夏家是住同一栋楼的邻居,吴桐的妈妈和池寄夏的妈妈是闺蜜,在池寄夏妈妈离婚时帮了她不少忙。池寄夏的妈妈曾经是影后,后来还是去当了舞蹈演员,不常在家。她出门时,池寄夏就被寄养在吴桐家。吴桐比较沉默寡言,比较害羞,喜欢摆弄无人机和模型,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池寄夏叽叽喳喳地说话。
易晚说:“听说你退圈了。”
池寄夏咧开嘴笑:“影帝拿到了,我想体验几年普通人的校园生活嘛,该去上学了!”
易晚:“哦……”
“不过宣布退出娱乐圈时,我还是有点遗憾的……不能说是遗憾,或者说是迷惘吧。”池寄夏摸着自己的下巴,“好像这一切都太完美了。或者还有什么想追求的,没有追求到……是什么呢。”
他停住脚步。极客吧粉蓝的光照着墙壁上的海报。易晚看着他怔怔的侧影,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出的声音。
“小夏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漂亮阿姨,看起来她就是吴桐的母亲,“桐桐也在呢,怎么了?”
“……我把他的手机弄坏了。”
阿姨检查了一会儿手机。片刻后她给出结论:“得用仪器检查一下能不能修。等一小时哈……你们先在里面坐坐?”
“那就感激不尽了!”池寄夏说。
他带着易晚往里面看。各种设备里钻出来一个少年,瘦高个,头发颜色很淡,皮肤很白,易晚看见他,就愣住了。
他长得和池寄夏很像。
“还在搞你那堆东西呢?”池寄夏说,“出来了,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叫易晚。”
“我们才认识一个小时。”易晚说。
他觉得“桐桐”自见到他后,就盯着他看。桐桐的眼睛很大,盯着人时有种无机质的、像是有机器在扫描他似的感觉。这种直觉让易晚觉得有点不舒服。
“你好。”吴桐走到他面前,向他点点头。
他看起来很内向,在面对易晚时……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敢抬头、总在挪开视线的感觉。池寄夏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似的,他很自然地从房间里翻出游戏机和手柄,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苏打水,招呼两个人一起打游戏。
“我们打马里奥吧?好不好?”他说。
两个人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吴桐看起来很紧张,他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池寄夏于是如此这般地一说。吴桐说:“哦……”
“桐桐你怎么回事?今天死了这么多次?不像你啊。”池寄夏握着手柄抱怨,“易晚,别看他今天这么菜。他平时可是个游戏高手,我从来没打赢过他,除非他让着我,哈哈。”
冰冻的苏打水喝多了肚子疼。池寄夏打到一半就去上厕所了,还让他们别背着他打:“我回来要检查进度的!”
小客厅里只剩下易晚和吴桐。
吴桐低垂着眼,易晚却能感觉到,他在若有若无地偷偷看他。易晚有些疑惑地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
少年明显紧张了起来。他说:“我在棕南外国语读高三,是不是课间操时见过?”
易晚:“哦……”
易晚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小声说:“不知道婶婶回家没看见我,会不会担心。”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你和婶婶住一起吗?”
像是有点担心什么。
易晚:“嗯。我父母在国外。下个月他们要回来看我。”
他昨天睡前看见婶婶放在他桌上的、父母寄回来的明信片。易晚的父母每周都会往国内寄一张明信片。他们在国外复合了,和好如初,顺便环球旅行一年。桌上的明信片说,他们下个月要回来。
从此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就永不分离了。婶婶还说,政府拆迁这栋楼,在附近的高档小区里安置回迁房。婶婶家签了合同,也分到一套。易晚的父母打算买下婶婶家对面的那套房,一梯两户,两家人还能一直住在一起。
少年像是松了一口气:“真好啊……你很幸福吧?”
易晚:“嗯。”
隔间里传来池寄夏冲水的声音。少年像是比刚才轻松了一点。在池寄夏推开门前,易晚说:“……可我刚才没说过我是棕南外国语的,身上也没带任何和棕南外国语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是棕南外国语的学生?”
池寄夏推开了门。
“我回来了!”他扬着笑脸说,“你们怎么了?”
他有点疑惑:“空调太冷了吗?”
……
“主板坏了,挺多地方要重做,不过能修。等三天过来拿吧。”吴桐的母亲说。
天色晚了,易晚暂且告别。他用极客吧里的座机给顾若朝打了电话。顾若朝先是骂了他一顿,之后听说他去了极客吧,兴高采烈地说等易晚回来拿手机时,他也要过来看。
“嗯。”易晚说。
池寄夏给易晚打了个车,给了易晚一个新手机当这几天临时用的赔礼。送易晚上出租车时,他说:“以后没事时也可以过来玩啊。我平时都待在这里。”
他靠在车窗上,支着脑袋,有点漫不经心地道:“真奇怪,就感觉和你特别投缘。”
易晚越过他的肩膀,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吴桐。吴桐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出租车越过五光十色的城市,到达小巷。易晚没有立刻回家。空气潮湿闷闷的,像是要下雨。他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前面卖艺的老头。
开始有雨滴落下了。
一开始雨比较小。易晚没有立刻出发。他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一首从网上下载下来的歌。直到雨水打湿他头发了,他才睁开眼睛。
一个一身黑衣的,撑着伞的年轻人站在他的对面。
那人很俊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俊美,温柔,平和,五官像是遵循黄金比例被画出来的。他站在那里,眼里有点茫然,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情绪,易晚知道他在看他。
年轻人走过来时,易晚不知怎的,往后瑟缩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他,开口时的话却是:“你是?”
“我……”青年也愣了愣,低头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走过来了。”
“……”
“下雨了,你没有伞,是么?”青年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呃……我不是坏人。就是看你没有伞。”
这应该是青年靠近他的理由吧。
可从一开始莫名的瑟缩之后,易晚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并不讨厌。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有攻击性,青年是唯一一个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攻击性的人。易晚只迟疑了一下,就钻进了他的伞下。
两个人在伞里慢慢地走,雨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青年自我介绍:“我叫喻容时。”
易晚说:“我叫易晚。”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易晚说:“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说:“之前是博士生,刚毕业。学心理学的。”
易晚:“哦……”
青年说:“你是学生吧?”
易晚:“刚才为什么走向我?”
筒子楼到了。
青年说:“可能是因为看你没有带伞吧。”
易晚抬头看他,皱着眉头:“我家人说,说话莫名其妙的人,都可能是人贩子。”
青年有点尴尬:“……我不是。”
易晚:“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背过身,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跑上楼去了。脚步声响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发出风铃一样的回音。
跑到三楼时易晚往下看,他看见那个青年还站在楼下,撑着伞,愣愣地看着他这栋楼的方向。
有阿姨路过,问他:“小晚在看什么?怎么了?”
易晚:“有人贩子在盯我回家。”
阿姨:“……”
易晚在三楼蹲了一会儿,直到楼下那人离开,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叔叔婶婶还在外地参加婚礼,没有回来。他把洗好的衣服取出来晾着,在雨夜里,又在灯光下看了一眼堂弟的学生证。
易晨。
他的爸爸是姓什么来着……姓易?那他的妈妈姓什么呢?
易芳然……也是姓易?
窗外有雷电闪了一下。易晚打了一个激灵。他沉默了一下,把学生证放回堂弟的书桌上。
回到他的卧室。五平米的房间像是能把一切风雨都隔绝开。他躺回床上,手里拿着那整整一册明信片。明信片上有男人潇洒的字迹,也有女人娟秀的字迹。男人署名“爸爸”,女人署名“妈妈”。
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在回家的门被打开前,易晚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末的第二天也是乏善可陈。除了唐雪给他发短信,让他出来和自己一起自习之外。唐雪妈妈送两人一起到书吧时很满意,嘱托他们好好学习,然后就离开了。
易晚到书吧时才看见唐雪的小姐妹在这里,甚至顾若朝也在这里。小姐妹见到唐雪就兴奋地打招呼。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若朝说:“我表妹,我当然会在这里。”
唐雪的小姐妹叫陈可,眼睛圆圆,比他们小一岁。陈可一见易晚就很惊喜,问顾若朝说:“哥,你都没说过,你朋友长得这么好看?”
顾若朝纳闷:“好看?哪里好看……你别得意,咱们这趟出来是给她们打掩护的。”
易晚:?
唐雪理直气壮:“今天有小安的真人秀,我们要去追星!”
……原来是去看安也霖。
人太多,易晚对安也霖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远远看过去那人完美是完美,但很冷淡,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王子。两个女孩子拍照,旁边有人说:“我听说他最近的一些歌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安家买的额。”
“也是,哪有人能一直创作,灵感不枯竭的嘛。”
“哪里来的人在这里酸啊!”唐雪扬眉怒目,陈可一路拦她。
四个人在肯德基吃了晚饭。两个女孩子在选照片,顾若朝用薯条蘸了番茄酱,无聊地在纸巾上画画。他看见易晚正看着窗外,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
易晚远远地看见隔壁咖啡店里好像有个青年。青年对着电脑屏幕,就像他手边的咖啡一样沉默。顾若朝耸肩道:“奇奇怪怪的。易晚,你这几天越来越奇怪了。”
易晚低头,看见了顾若朝在纸巾上用番茄酱画的东西。
鲜红的……
一张笑着的血盆大口!
易晚肩膀猛然抖了一下。旁边的唐雪和陈可都被他吓了一跳,就连身边路过的路人也是。唐雪问他:“你怎么了?”
她顺着易晚的视线看过去,道:“你画个嘴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若朝也傻眼了。他看见易晚突然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解释,就往门外跑去!
“喂!易晚!”
三个人在后面呼喊,易晚恍若未闻。他往咖啡店里跑,没有人。他往附近的街头跑,没有人。
终于,他跑到了一个公园。公园前面有一条铁轨,红色的灯亮着,警示杆已经放了下来。可易晚在铁轨的对面,看见了那个青年!
青年背着公文包,正无知无觉地往另一边走。
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易晚从警示杆下钻了过去,青年如有所觉般地回头。两双眼睛对上的瞬间,他们都听到了“况且、况且”的声音。
大地在震动。
是火车靠近的声音!
易晚再清醒过来时,他正被青年抱在怀里。青年的公文包落在了铁轨旁,被压得不成包型。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都是狼狈的沙尘和擦伤。青年看着他,眼里有劫后余生的惊慌,也有生气。
“你刚才……!”他说,“怎么走路前不看路的!”
接着,青年像是头突然痛起来似的,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额角。易晚却恍若未见。
方才他毫无危机感的、像是拼了命似的跑向这个青年。可此刻他从他的怀里站起来,就像青年并不存在似的,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铁道的方向,就像他的眼里只有铁道。
“刚刚,停住了。”他说,“在撞到我之前的一瞬,火车停住了。很快,很短的时间,但是停住了。”
有风刮了起来,四周叶子呼啦啦作响。易晚用指尖去触碰不存在其他物质的空气,他喃喃道:“它为我……停住了。”
不是幻觉。
他看到了。
这个世界刚才停住了火车……为了他。
风声越来越大,后面的青年却发出一声呻吟。比起易晚,奋不顾身、抱着陌生少年在地上滚了一圈,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的青年因脑袋撞到地上的石头,明显受了更重的伤。他揉着脑袋,意识混乱,直到易晚转过头来看他。
“为什么救我?”他说。
青年也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跑向我?”
易晚愣了愣,道:“因为我怀疑你在跟踪我。因为你……”
很怪异。
即使如此幸福,他也会奋不顾身地追上那些怪异,就像本能行为一样。
而且这个人,给他一种比怪异更奇怪的感觉。
青年呆呆地看着他:……
易晚又重复:“为什么救我?”
方才青年面对即将被卷入车轮下的陌生少年的施救,好像本能反应一样自然。
在翻滚时,他还自然而然地,用手捂在易晚的脑袋上,护住了他的头。
“不知道……”青年坐在地上苦笑,“好像从看见你开始,我就觉得。”
我好像是因为你,才出现在这里的。
易晚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有点自知理亏,低头帮那人把公文包捡起来。公文包里文件零碎,其中一份是一份合同,心理教师,甲方是棕南外国语,乙方署名则是,也确实是“喻容时”。
老师?易晚愣了愣。
他们的老师?
那人继续说:“下次不用急着向我跑来,我会等的,小终。”
易晚的手指骤然僵住了。
“你叫我什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