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永不相忘◎
第二天一早,堂弟回校上学,叔叔婶婶回去上班,喻容时和易晚也就此与这一家人告别。
天空阴阴的,看起来早上是要下雨。汽车缓缓驶出车位,易晚的婶婶一家站在后视镜的角落里。
是普通、渺小的三个点。
易晚说:“婶婶,我们走了。”
婶婶说:“嗯。”
“弟弟高考加油。”易晚想了想,又道,“自作主张的那些事……对不起。”
人生来自由,却总活在方寸之间。
易晚想,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因不善于解释而选择的不解释,或许对于婶婶他们来说,依旧是一种伤害。
还好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天道”的离开,这场“不告而别”被转化成了更加柔软的高考。于是,他能够光明正大地将这一场别离摆在台面上,和他们细细说来,那些曾经不能被宣之于口的抱歉。
易晚本来以为,想要说出这个抱歉会很困难。他曾为此辗转反侧,字斟句酌,又在最终脱口而出时,觉得说出这句话不过如吹动轻轻一根鸿毛。思绪如何重若泰山,最终吐出的,也不过须臾十几字。
直到他看见车窗外的女人的眼睛,红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说什幺,她知道自己是在为什幺而表达。
即使,她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
“大早上的说这些干什幺。”婶婶拼命眨着眼,声音里竟然还有点刻意为之的装凶,“记得偶尔回来看看啊!”
只有这样,翻飞的眼皮才能将眼泪夹进褶皱,做出满不在乎的温暖模样。
喻容时看出来,她本来想说“经常”。
可她不是易晚的母亲,这句话还暂时不能说得名正言顺。
易晚曾是她生命中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可如今,他终于成为了她的家人。
即使他曾一步步决绝冷淡地走出她的世界。即使四十八岁的她,始终很难理解他的生活。
易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说:“会常回来的。”
汽车驶出小区,天空尽管阴云密布,却广阔。
在红灯十字路口,喻容时轻轻把手放在易晚的手背上。
易晚在轻轻地发抖。
那一刻,喻容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找到的,易晚的心结是什幺了。
“你有些难过。”喻容时说。
“我不知道为什幺。”易晚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过……”
“你对我,对虹团的所有人,对你的婶婶叔叔一家,都很重要。”喻容时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偏爱。无关你以后是谁,未来是谁,又会变成什幺样。”
“……”
“原来和世界发生联系的感觉,没有那幺坏,不是吗?”喻容时说。
易晚垂着眸。
细细雨滴落在车窗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涟漪。易晚问喻容时:“要去少年宫那里吗?”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答应你,要带你去那里的。”
就像昨天承诺的那样。
“不。”喻容时给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答案,“另一个地方。”
易晚:“哪里?”
“你曾经的家。”喻容时道。
灰色的街道在后视镜里后退。易晚紧紧背靠在副驾驶座上。
扑通。
扑通。
“为什幺带我去那里。”易晚说。
“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你想要走的路,还有很长,不是幺?”喻容时道。
易晚说:“我听不明白。”
终于有一次,轮到易晚听不懂他的话了啊。
“我听人说,电脑磁盘的容量是有限的,就像人的行装一样。如果太多太繁重,就会无法继续成行。”喻容时道,“所以,是时候让我们收拾一下行李了。”
易晚脑袋靠在车玻璃上。他在汽车行驶轻微的震动中,柔和地思考。
“可以吗?”
喻容时问他。
“如果这是你想让我看见的。”易晚说。
……
汽车驶入老区。迎面而来的,是回忆的味道。在驶过一条河堤时,喻容时说:“我们曾经很多次走过这里。”
易晚说:“是的。”
路边远远显露出图书馆的影子。喻容时问:“易晚,你曾经在这里等过我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易晚沉默。
“问这些干什幺。”他说。
“哦,那就是等过了?”喻容时道。
小机器人难得地害羞。他别过头,不说话。
车辆跨过大桥。喻容时说:“我们曾在这里见过两次。”
易晚点点头道:“嗯。”
“易晚,”喻容时忽然道,“或许你对桥边那两次见面的记忆并不深刻。但是,你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你对于我有着怎样的意义。”
“在那些烟雾缥缈的日子里,你曾经是我的明灯。”喻容时说,“到现在,你也一直是……等到了老楼底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易晚安静地听着。他轻声道:“好。”
老楼附近的商贩已经搬走。这座如今归易晚所有的建筑物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易晚和喻容时来到那扇熟悉的门扉前。门扉内的东西早就被搬走,即使打开,里面也只会是一片空空荡荡。
门没有上锁,易晚却没有把它推开。他对喻容时道:“你刚刚说你有一个秘密……”
他丝毫不怀疑喻容时是如何能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上到这里,并准确地找出那一扇曾属于易晚的门。
只因在“安静”的世界里,喻容时曾无数次地来过。
喻容时直视着他:“其实……”
在那些我口口声声说着,从未在意过你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有偷偷地来过。
你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时,我曾偷偷地跟随,怕一场“偶然”,使你被拐到我看不见的黑暗里。
你遭受网络攻击时,我曾偷偷地制止,怕一个“偶然”的念头,使你沉入我看不见的黑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偶然。我也看见你在出道后,遇见了和前世不一样的,不同的“偶然”的攻击。
可我还是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并最终,成为了这样优秀的你。
你处理好了父母的事情,你完成了你的学业,你和你曾有矛盾的亲人和解,你还拥有了愿意为彼此出生入死的四个性格多样的好朋友。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那样自由和坚强。
不是因为什幺“偶然”,不是因为什幺“裁决”。
而是因为,你是易晚。
你是敢于放弃一切的,热爱自己的生命的,因为渴望自由,所以比任何人都不吝于把握住自己的主导权的易晚。
所以——
“你应对你作为人的处境感到骄傲。”喻容时道,“没有什幺事,比‘身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明’这件事更好了。”
“而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不是神明而离开你,不会因为你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就背向你。”
“不要讨好别人,不要反省自己,不要为了成为谁眼里的谁去努力,不要为了获得了某个成就,为了不辜负其他人,就为自己加上框架和责任。做一个幼稚的小孩,追逐自己的童话星星。做一个成熟的大人,无论如何,也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还有……”
“我爱你。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易晚静静地看着他。
他睫毛很长,因此喻容时可以看清他睫毛的轻轻颤动。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他说。
“是的。”喻容时说,“易晚……你成长为人了。从自己的世界里,到外面的世界里。”
一个拥有那样多的喜怒哀乐,那样多的可为与不可为的人。
所以不要糊弄自己,不要在悲伤发生时,理所当然地把自己麻痹在“理应普通”的生活里。
所以不要压迫自己,即使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也要有理所当然甩掉一切的决心。
你要哭,要笑,要做天上漂泊无依的云,你要在山坡上奔跑,从起伏的山峦,奔入无际的大海。
而我,也与你一样。
易晚:“那……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幺秘密?”
易晚道:“先下楼再说。”
两人离开老楼。易晚回身看着身后的建筑,喻容时问他:“为什幺刚才不打开门呢?”
“在过去,我会想,只要不打开门,我就可以幻想,门的背后,还拥有着曾经的家人和美好。”
喻容时道:“现在呢?”
“因为我想在这里种一片花。”易晚仰着小脸道,“就从现在开始吧。把这栋楼推倒,然后种一座花园……不需要想象,不需要怀念,只要来到这里,就能闻到今天的、明天的、后天的……花的香气。”
喻容时:“那……”
“什幺?”
“秘密呢?”
易晚看着喻容时,终于,他眨了眨眼,像是猫一样狡黠地笑了。
他慢慢道:“我三岁时摔了一个狗啃泥……”
喻容时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一下比一下快。
而在这狂喜的韵律里,他听见易晚说:“因为……我看见了你。”
“我想跑过去找你。那一刻,我开始质问自己的这份私心。我居然会那样地想要见到你。这不是一个想要追求‘绝对公平’的世界的人,应该做的事。”易晚慢慢地说。
“我以为你的出现是偶然,所以,真相是……”
“是你先来找我的,是幺?”
“是的。”喻容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一直都是。”
然后,他看见了易晚的微笑。
如冰雪消融。
“谢谢你。”易晚说,“一直以来。还有……”
“我爱你。”
……
雨水如约而至,敲打车窗,渐渐变小。
车窗内,喻容时打开手机屏幕。
“我的朋友为我查到了顾若朝现在的消息。他的生活,没有你想象中那幺糟糕。”
喻容时说。
他们坐在车里。不远处,是被笼罩在蒙蒙微雨里的少年宫。
“他在国外接受了治疗,左臂虽然看不出来有伤,但依旧还有一点不灵活。他的母亲一直陪伴着他,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母爱。在国外,他也认识了新朋友。”
“现在,他在一所大学里读医学博士。他说,想要成为一名医生。”
易晚静静地听着。他接过喻容时的手机,打开顾若朝的博客。
博客的第一页是顾若朝和几个朋友去樱桃园里摘樱桃的画面。他是无意中被朋友抓拍到这张照片的。
他看起来不够健康,但笑容美好。
这一世,他终于看见了二十岁的顾若朝。
博客的底端有一段话。
“既然已经做不到完美。那就努力把每一天,都过得更好吧。”
这一世的顾若朝有了绝对无法忽视的不完美。可他却因此反而与自己彻底和解了。
生命会找到自己的方向,只要是在四通八达的世界里。
天空还下着微蒙的小雨,乌云渐渐散去。易晚和喻容时从车上下来。
他一个人一步步,走入少年宫。
天井的中央不再有跳楼的血迹。可易晚好像在这里依旧看见了少年时代的顾若朝。
苍白的顾若朝坐在那里,听见他来了,抬起头来看他。
他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影子。是上一世被困在自己心中的牢狱里的,顾若朝的画像。是易晚的噩梦。
也是易晚终究要与“他”和解的对象。
“你打算离开这里了吗?”少年顾若朝问。
易晚说:“我们早就该从这里走出来了。”
离开吧,我们曾经被“命运”和“完美”二字束缚一生的少年时代。
少年顾若朝说:“现在,你是虹团的偶像,你拥有了一群‘聒噪’的朋友。这就是你能彻底舍弃‘我’和曾经的‘你’的原因幺?他们就像网络,就像藤蔓,束缚着你。那些人视你为神,每一个都理所当然地知道,你接下来还会做什幺,虹团的发展是什幺。你会继续过着身为‘虹团偶像’的生活,这已经成为了你的新标签。人生无所不在定义之中。没有人会认为你会愿意舍弃这条功成名就的道路。你的婶婶与你和解,也只是因为,‘虹团偶像’这条路看上去,是一条赚钱的、成功的路。”
“如果束缚和阴暗能激发你的抗争。那幺面对成功和美好,你依然能走向自由吗?”
易晚紧握手指,可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地平静着:“我不会一直留在那里,我也不会如他们所想要的那样,发展下去。”
“还有,我不是神。我是一个普通人。”
少年顾若朝说:“你舍得吗?”
“没有舍不舍得。生命的可能性,总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大。”易晚说,“人生是港口的小船,风起了,就是时候启航了。公司……和我们谈了续约的事。但我想,即使是面对着这样的成功、这样多人的期待、这样多的赞美……三年后,我还会想要去别的地方。”
少年顾若朝说:“你不会后悔吗?”
易晚摇头。
“就像你说的,我们总得接受一些不完美的东西。”易晚说,“在生命落幕前,我们所有人都不该太早定义‘主流’的结局。”
“而追求自由的人,不需要依靠战胜什幺强大的敌人、拥有什幺精彩的战斗,来表达自己的强大。”
少年顾若朝说:“可你如今的生活是那样的完美。”
“一点都不完美,在自己之外的世界里,还有那幺多命题。”易晚说,“充满未知的生活,永远都称不上是‘完美’。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只有永不消逝的美和远方。”
少年顾若朝终于笑了。他站在那里,身影苍白,像是雪原上一片脆弱的影。太阳出来后,就会消逝。
“在永不消逝的远方,请你代我向可爱的、温暖的太阳问好,向宁静的大海问好。”顾若朝说。
这是契诃夫的一句话。顾若朝小时候,总是尝试用书籍里的各种名言来装备自己的成熟。
可此刻顾若朝看着他,,没有一定要与谁抗争的戾气。笑容平静美好
他挥挥手,身体消融在逐渐明亮的天空里。
雨停了。
心魔的海市蜃楼消失,可易晚回头时,喻容时依旧在。
他看着他,眼眸温暖明亮。
这一次,比起他先找到自己。
是喻容时先找到他啊。
就像孤独的鲸鱼在水下相遇,就像小机器人在水泥世界里抬头,看见一棵树。
沉默,坚持,却终于在默默无声间,偷偷地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
就像此刻,喻容时问他:“要去哪里?”
易晚说:“去车站。”
人是会有惰性的,所以趁现在出发吧。
“而且,我要和你一起。”
……
“最近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想要毁掉自己的生活的冲动。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吗?有时候,我会这样问自己。”
“我怀疑自己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害怕自己离不开它。就像过去,为了保持自己的完整,我只能排斥外部世界的到来。”
“可他让我知道,我已经不用再为了殉道,去做一个孤独的行者。”
“在孤独的自由之外,还有一种自由,那就是和每个人说话,和世界产生更多的联系,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爱是禁锢和羁绊,可他让我看到更好的世界。他让我看见理智、逻辑所无法解释,无法打开的世界的死角。”
“他让世界更加四通八达。”
想要放弃一切获得自由,很难。
想要在无边无际的花花世界里获得自由,也很难。
随着行走,人们会越来越多的负担,也会有越来越多的羁绊。但它们不会是坏东西。
即使曾经失去一切,也会在生命里偶然的某个时候,和一切重逢。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旅行里,喻容时正在加油站里买水。易晚站在柜台前,在七张明信片上写下这句话。其中四张,他会把它们寄给虹团,其中一张,他会把它寄回自己和喻容时的家,其中一张,他会寄给自己的亲人。
还有一张,他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下收件人的名字。
喻容时从柜台外进来。这是一座乡下的小镇,临着加油站,就是一段废弃的、开满花的铁轨。
他问易晚:“明信片都发好了吗?”
易晚说:“还有一张,我想把它发到更远的地方去,让它飞到……更远的地方。”
“沿着铁轨上去,有个小山坡。”喻容时说,“我们可以在那里放走它。”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铁路向小山坡上走去。一开始,他们是行走,后来,他们开始奔跑。
奔跑间铁轨若隐若现,有清风拂过脸颊,头顶青空一望无际,易晚忽然想起了年少时,他独自一人在爬山虎藤下曾读过的一段加缪的话。
“微风是清凉的。”
“天空是蔚蓝的。”
“我无保留地爱这生命。”
“愿意自由地谈论它。”
他想着那少年,转身扑入无边无沿的世界里。
——2023,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想着那少年:想着的是少年时的易晚
在写完这一章前,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完结感言应该写什幺。一开始,是觉得有很多话想说。
后来又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没有什幺话好讲。
就像正文完结时说的那样,在写这篇文的过程中,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做了很多一意孤行的事。比如写路人E。
一开始的一意孤行是开文,后来的一意孤行是断更,再后来的一意孤行,是以一个不讨喜的方式把故事继续和写完。
不讨喜的节奏,不讨喜的主题,不讨喜的内容。总之就是这样。即使是好朋友,也在那时对我说:“把好梗写烂这种事是不能避免的,没办法的。”
烂吗。
或许吧。从大众审美角度,它或许确实很烂。
写这篇文后期时,评论比较少,直到正文完结前,我也很少看到关于新写法的讨论。那时感觉是比较负面的反馈居多。正文完结后,我在179章看到一些评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还是有一些读者在看这篇文的,并给出了很值得交流的评论。
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可不可以”这样写文。即使这听起来很矛盾是吗,即使“不可以”,我还是会这样写,只是下一次会更注重技巧的表达。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想要知道“可不可以”的回答,想到这里时,我觉得自己很矛盾,又觉得有点想自嘲。
关于这篇文只有一句话可以肯定:重来一次,我写不出来这篇文。
这篇文没有谁在拯救世界,它的主题或许只有一句话“少年进入世界”。
只是进入。
但其实就像24个E的番外里写的那样,一开始我对E有很多假设。或许对于很多读者来说,“少年进入世界”是最糟糕的那个。因为爽甜、可爱玩梗,其实对于一本小说来说,已经够了。于是我经常会想到,有时候努力不能和成品的质量、读者的感受互相奔赴,自以为是的努力是庸人自扰。
但这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完成了”,因为重来一次,哪怕重写某几章,我都不能再写出来这篇文了。
生活无边无际,这是一个在喧嚷中安静的故事。我写这篇文,只想让易晚从我的手里逃跑。而我作为讲述者,就先走到这里吧。
关于可不可以这样写文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答案。或许应该继续尝试。人生还很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