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整体为漆黑, 有少数整体色调灰白的粒子构成道路、建筑、楼梯的……极为抽象的世界。
它比起三维世界,更像是一个高维空间。
汽车从进入的一瞬间就汽化成了灰烬。唯独易晚,安然无恙。他走在这片抽象的世界里,只有脚踩下时才能看见粒子们组成的楼梯, 接着他一路向上。
远处的粒子们组成的景象……是一片乡村。
这里是属于单个“创作者”的意识海吗。易晚想, 我们的世界, 就是从这里面脱胎的吗。
不。有个声音像是读取了他的意识, 回复他, 使你们的世界能够脱胎的, 已经不是一个单独的意识,而是许多想要创作的“意识”,“市场”“资本”“审美”“人与人之间丑恶的感情”与各种种种混杂而成的意识集合体……这里出现的,只是“我们”捏出的,能随机作为平均画像般的形象出现的,其中一个意识体。
“祂”可以是“她”, 也可以是其他的“她”。你可以把“她”当做“祂”, 和“祂”对话。
村庄,留守,不被期待的,小小的人影……“祂”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没有人期待“祂”的开口。那是渴望被听到声音的、需要被陪伴的、所有会让人产生幻想的孤独的最初。
灵感总是诞生在痛苦孤独与不满足之间。对于所有的意识都一样。那个声音又说。
与之对应的是开回村庄的车辆。同样是孩子, 却因为上了中学,可以和父母一起住在城里的另一个孩子, 只有暑假回来……“祂”多么羡慕他, 有多么痛恨他。
哥哥。
易晚在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他做了什么吗。他对声音说。
不, 他没做什么。甚至可以说, 他确实成绩很好,又对人很好,尤其是对“祂”……你知道么,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哥哥”总会比“妹妹”更受优待。如果那哥哥恰好没什么错处,就更会让人发狂。
但那是那些人的错。易晚说。
但“祂”会觉得,那是“祂”的错。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说遭受不公,还会觉得自己相当卑劣。
……
易晚继续往上走。白色的粒子像是海涛一般在涌动,然后汇成了山洪……泥石流……小小的身影上山去找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泥石流淹没其中。
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其实没有上山。那是一个恶作剧。“祂”呆呆地立在那里。
天空中开始飘浮粒子,很多,像是烧飞的纸钱的碎片。易晚说:祂在想什么?
声音说:“祂”曾经想过,要是哥哥死了就好了。可他居然真的死了,就像是“祂”的诅咒一样。
强烈的恐惧与负疚感,会让人睡不好觉,会让人发疯……坚强的人,会偏执地想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想要变得更强,来证明自己没有错……又或者,改过自新。
痛苦和孤独,都会诞生幻想。
然后就是平均值一般的人生……如愿以偿的背井离乡,大城市,挑战,鸡娃,没有高考移民的能力,父母的失望,压力……
你不如你的哥哥那样优秀。
又或者。
‘在你之前我们流了一个孩子,如果是他/她,会比你成绩更好,更优秀吧。’
又或者。
‘因为你,我们没要弟弟或者妹妹……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付出的?’
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些话吧?
连恨都欲振无力……因为不知道去恨谁,因为自己的“道德瑕疵”,让恨不理所当然。“祂”的存在让自己的“哥哥”错过了怎样的人生呢?
嫉妒、逃避、愧疚。
易晚忽然明白了。
之前那段村庄里的“哥哥”的死,其实是一种比喻象征。“他”可以不是哥哥,不是这样的事件……它可以是不小心弄丢了奶奶的药,不小心害死了家里的鸡,不小心偷了小卖部的东西,偷了家里的钱,不小心“生而为人”,生而为人,不那么优秀,不那么美貌,不是男人,没有超能力,有胎记,不聪明,不能恰好地出生在母亲的非事业上升期……等等,让人感觉自己出生就带来原罪的东西。
就是如此。有遗憾,有痛苦,有让自己心虚也不那么光明的过去,才会有幻想。
“祂”开始幻想,在自己产生失误时幻想有个虚拟的形象存在。他会是“哥哥”,让“祂”不用承担那么多压力,一个完美的人,一个父母期待的模样,一个祂愿望的混杂体,处处矛盾,体制内,性格温和,是父母的需求,明星爱豆,是“祂”的需求,生活里很会照顾人……只有这点,来自真实的“哥哥”。“他”是个“哥哥”,也因一个原因,“祂”希望“他”来自一个更有利的性别身份,打破很多事,照顾其他人,而且可以更有效地把自己的那些不快乐隔离开……不像“祂”自己,已经不堪重负。
这是因为……“祂”没有那么相信她自己。
这只是大多数的画像。声音说,很多时候,我们下意识地渴望外界有人来拯救我们。而且大多数的故事童话里,都告诉我们,那个人是王子。
其实非常不对。
除此之外,祂还加了一点私心,这个人光明,善良,能够拯救世界,关怀所有人。他释放爱,释放亲情,为别人释放名利与认可。他能做到的事里加了“祂”所有的、对世界的遗憾。让遗憾成为完满,很多时候都是创作开始的理由。所以,他热爱奉献,热爱牺牲……他是“祂”创作的初心和灵感。还有各种闪光的点点滴滴。
其实第一个故事的诞生,往往源于多年在生活缝隙中不断闪现的执念和意难平。早在它们出现在纸面上之前,它们就已经和创作者相会了。
可满心幻想的状态是否又等于满心逃避?应当成为社会需要的“优等生”,却想写小说,是不是一种浪费?
“所以喻容时就是这样在世界里出现的。不合时宜,过时的好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原稿的最初……就像被潜意识创造出来的一样,还是会想,他在这个世界里会怎么做?但已经不想去见他了。因为他没什么用。因为思考他的人物动机,也太困难了。”
“而且味道更重的菜肴,确实很好吃。”
易晚走到了台阶的最后。
台阶最后的粒子画面是大学、毕业、工作和茫茫人海……幻想中的英雄因现实生活的磋磨而褪色,甚至成为“黑历史”——因为他不符合市场需求。还有渐渐变化的初心……越来越波涛汹涌的粒子流,越来越多的声音在粒子流里咆哮。
想要被人看见。
需要生活。
……别人会怎样看待我写下这些?
走最安全的路。
热度,热度,热度,噱头,噱头,噱头,套路!
这也是我们喜欢的!
粗糙的东西要打磨很累,为什么不走捷径?经过验证的,才是被大众喜欢的好东西。
而且太累了……我们真的太累了。
我们也累。所以让我们看更多能让我们兴奋起来的好东西吧。
货不对板,呸!
比起长篇阅读,更想看更短而快的东西。
唯我独尊……这是我需要的……
给我看!给我看!给我看!我太痛苦了,给我点快速的东西,给我看!
“用镇定剂安抚烦躁狂热者的激动,用兴奋剂唤醒麻木冷漠者的热情,用迷幻剂麻醉悲剧可怜者的神经”看过网上常说的这句话么?——这就是我们对文娱作品的摄入,我们在用药,我们在Overdose,小说就是Overdose,这就是结局。
(*注:前半句话引用自知乎上的一个回答,没有翻到最开始的源头,不是我原创)
……等等声音。
和被他们铸造出来的,易晚生活的世界。
易晚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
你听到什么?声音问他。
虚荣,浮华,仇恨,愤怒,戾气,恶心?
“焦虑,不安。”易晚却说,“渴望被理解……渴望自由,渴望安全感,渴望醒来。”
渴望被爱。
每一个肮脏得像是从泥泞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是。
白色的粒子构成了一道门。门里,门外,无数或躁动或麻木或悲剧的眼睛,最终汇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易晚知道,他说对了。
终于要到了吗?他想。
他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发抖。他好像终于到了任何人都没有到过的地方——也是他从始至终都在追求的,脱离一切的解。他胜利了,不是吗?可这一刻……在听见那些声音后的那一刻,他感到无尽的茫然。
他见到了“天道”,然后呢?
求“祂”……放自己走,给这个世界一条生路吗?
怎样的生路呢?
不……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易晚,这不是结束。有哪里被忽略了,一定有哪里……
“我们承认,易晚,你确实让我们很意外。一个低级世界里的人物,在我们抛弃这个世界后,能够发现我们,走到这里,你确实非常的了不起……甚至超越我们。”声音里带着麻木,与轻微的悲哀,“在我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混乱的操控后。你做了多少事?甚至不惜砍伤唯一爱你的人。”
易晚没说话。
“告诉我,你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有这点,我们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
易晚犹豫了许久。
他看着那片电子海洋组成的世界……他是孤舟,在期间漂浮,最终,他站在最高的阶梯上,说出了那两个字:自由。
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
不被天道控制,不被故事,不被丝线控制的,自由又真实的人生。易晚想这样说。
可最终他说:“我想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
他唯一的愿望。
海洋沉默,电子沉默,意识沉默。
“……为了走到这里,你几乎扔掉了你可以扔掉的一切。”声音说着,像是一个悠悠的叹息,易晚觉得声音对他并没有敌意,“这的确很了不起。但真实的世界?”
那种感觉来了。
易晚意识到,自己依旧正被俯视着——尽管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超越了下界世界的所有人。
空旷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你以为只有小说的世界里才有标签吗?你以为现实世界里没有标签吗?人人都在打标签,人人都在信息茧房里。人们看似拥有选择权,其实没有,媒体的输入决定了他们的认知。而他们的一生也如仓鼠在滚轮中不断地奔跑着,没有尽头。现实世界……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好东西似的。小说里的世界只有‘天道’,现实世界,比那更残忍的‘道’还俯拾皆是,你以为在那个世界里,你就能自由,获得你想要的真善美吗?”
那声音乍听嘲讽,细听起来却苍凉。易晚站在那里,他看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概念,只是道:“……但那也是真实的世界。”
“如果它不如你所期待的那样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却来到我这里?付出那么多代价?”
“我不知道。”易晚说,“所以,我需要前往。”
声音沉默。原本咆哮的海洋也回归寂静,许久之后,它冷漠地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异乡人。”
“什么赌。”
“你知道我们看你像看什么么?强大,脆弱,且不自量力的虫豸。”声音说,“既然你都来到这里了,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吧——你想要的真实世界。”
易晚来不及说谢谢。一道白光袭来,他看见自己在往下落,下落……直到失去意识。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面对捅伤了喻容时的他,近乎叛逆的他。
“祂们”的感情可称不上是绝对的善意。
而是复杂……有几分恶意,有几分恨意,还有……
声音轻轻地在空中消散。
“易晚,就让我们看看,你会怎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