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第二天醒来仍没看见陆与闻,心情尤为沮丧,洗漱完打开房门,楼下保姆在给花束修剪花枝,一大簇他叫不上名字的鲜花插进花瓶里。
下了楼,保姆同他打招呼,放下花瓶要去给他弄早餐,他忙说不用麻烦,保姆已经盛好一碗粥,又端出熬得棕黑色的中药,叫他喝了药再吃早餐。
方雨小口小口地喝药,保姆一边忙活一边和他闲聊,从保姆口中他得知陆与闻母亲一大早和戏友排新戏去了,而自他住进来就没见过的陆与闻父亲,则是在出差。
保姆说完又念叨,不知道陆与闻什么时候回来。
方雨默默地听,喝完中药将药碗放进厨房,不经意扫到垃圾桶的一大扎花束,他怔愣了两秒,问保姆那些都不要了吗?
保姆说新鲜的花送来,旧的便不要了。
他觉得可惜,盯了许久,“可是还开得好好的,这就要扔了。”
吃过早餐,方雨终于发现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闲人。住进来的短短时日,他除了知道花就算没枯萎也会被扔掉,还知道家里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对他没有任何期待。
陆与闻母亲至今不知道他是方雨,她当他是儿子喜欢的情人,一个和方雨长得很像的人,连名字也没有问。
陆与闻本就希望留他在身边,最好每天正事不干,关在房间里从早到晚的亲热缠绵,他们失去太多时间,正值对情事最热衷的年纪,索求无度成为了常态。
方雨想,陆与闻在过去十多年里必定让家里人好生担心,所以才会到了如今领回家一个男人也没人惊讶的地步。
如果能活在真空里,方雨忽然想,隔绝所有的危险和伤害,他和陆与闻一定是最幸福的一对。他们会是别人欣羡的亲密关系的范本,他们如胶似漆,没有争吵和矛盾,有的只是如何爱和更爱对方。
但花在真空中也不能存活。
方雨陡然一激灵,仿佛他的一个念头已经戕害了一朵花。可他立马记起上学时老师讲过的制作干花的方法,他记不得具体步骤,只记下了制作干花的本质:先让花死了,然后它会永远活着。
这个崩坏的世界不存在真空,那么他可以先让他们的爱情死了,再换来永生。
方雨出了门,他去了他找给李惟的关押赵东临的房子,房子没留下什么,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打算走之前,突然注意门口的信箱。
崭新锃亮,红得刺目。
老式住宅楼每户门口都有个信箱,大多生锈破损,他爬楼梯上来,没见到哪户的信箱像他们门前的一样,新得就像重刷了一遍油漆。
方雨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租下这个房子,门口信箱的原貌。
他盯了信箱的锁十几秒,伸手一碰,锁头并未锁住信箱门,只虚虚地挂着,似乎等待有人将它打开。
方雨打开信箱,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揭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从看到第一张照片起,他便死死地捂住嘴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手上照片散落一地。
照片是一个人的死状,身下鲜血横流,脸部表情恐怖惊惧,像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被人一刀毙命。
他本能地要逃,没命地往楼下跑,一口气跑到一楼,只要拉开楼下大门就能重见天日。可他顿时想到了李惟,李惟死在烈日下,阳光照耀的是他未凉的尸体。
方雨顿住脚步,脸上扯出一个笑,是凄凉的、认命的、对即将踏上的路不再挣扎与抵抗的笑。
他迈步上楼,回到有崭新信箱的楼层,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照片,前三张是同一个人,背面写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旁边附了一行小字,曾就职于美家清洁。
最后一张是赵东临,照片上赵东临横卧街头,腹部插着一把刀,鲜血流进了下水道。
方雨把照片塞回信封,站起来时头很晕,他扶着楼梯扶手,缓了一会儿再走下楼。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市公安局,司机开了音响,音响里传出一首老歌,刘若英用隽永的嗓音唱着后来。
方雨把头靠着窗户,闭眼幻想所有事情都过去后,他可能拥有的后来。
方雨走进市公安局,他随意拦下路过的警察,告知对方,他是来配合调查的。几分钟后他被带进询问室,面前坐着两个警察,一人询问一人做记录。
方雨清了清嗓子,和声问道:“我可以开始了吗?”
俩警察点了点头,方雨笑笑,开口道:“你们说的李惟涉嫌非法拘禁赵东临,我才是知情者,不对,我应该是同谋,拘禁的房子是我找的,地址我写给你们,你们去找,屋子里会有我的指纹。”
“来查我吧,你们找错人了,陆与闻什么也不知道。”
方雨笑得一脸轻松,几乎想把双手送上前,叫他们来铐上他的手腕。
陆与闻走出市公安局,狠狠地出了一口浊气。陈曦开车来接他,递给他一把柚子叶,表情里带着嫌弃,“给你拿回家去去晦气,看你倒霉的。”
“我不过是协助调查,有这必要吗?”
“那你要不要?”
“要!我带回去烧水洗澡。”陆与闻抱着柚子叶,当成宝似的嗅了一下,他叫陈曦立即开车,他等不及要见到方雨。
回到家,陆与闻吆喝了一嗓子,把在厨房捣弄中药材的保姆喊了出来,保姆看见他欢天喜地,接过他手里的柚子叶,用力地在他身上抽打。
叶子掸到脸上,陆与闻直笑,满心期待地问:“周姐,他呢?”
保姆想想,回道:“吃完午饭就不见他人影,估计在午睡。”
“那没事了,我洗个澡再上去。”
陆与闻哼着歌,决定在一楼淋浴间洗干净了再回房间,昨晚没洗澡,又在空气不流通的询问室待了一夜,他觉得自己快发臭了。
用柚子叶烧的水洗头洗澡,陆与闻换上新衣服,感觉全身干净清爽了才出现在房间门口,抬手敲了敲门,心情竟莫名忐忑。
回自己卧室还要敲门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他甘之如饴,又敲了两下,已经想好门一开要对房里的人先这样再那样。
还没听到脚步声,陆与闻疑心方雨睡太死,遂又重重地敲了几下,仍没回应。他毅然握上门把手,一拧一推,“老婆”二字刚叫出口,空无一人的房间让他傻了眼。
浴室和卫生间都找了一遍,没看见人,陆与闻甚至趴下来看了眼床底,站起身后暗骂自己脑子进水了,他从换下的脏衣裤里摸出手机,拨通方雨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陆与闻试探地喊了一句:“老婆?我老婆在吗?不是我老婆不能听哦。”
“那我挂了。”方雨失笑。
陆与闻威胁道:“你敢?”
方雨轻声问:“你回来了?洗个澡,睡一会儿,昨晚一定没休息好。”
“当然没有,可想你了,”陆与闻听到方雨的声音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语气变得亲昵,“你想不想我?跑哪去了,让老公一通好找,限你十分钟内回家,不然家法伺候。”
方雨说:“十分钟啊,应该回不去。”
陆与闻很没骨气地让步了,“那三十分钟?半个小时能回来了吧?”
方雨没答话,陆与闻听着电话里轻轻浅浅的呼吸,只觉得方雨连呼吸声都特别勾人。
他打着商量:“你去哪了?老公现在去接你,我们外面吃个晚饭,然后你想干嘛?要不要去逛街看电影?”
陆与闻猛然意识到什么,惊喜道:“这叫约会吧?”
电话那头的方雨始终不应答,陆与闻心里没了底,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和我约会?”
“想,很想。”
方雨的声音很轻,一不留神就被旁的声响盖过,陆与闻听出方雨那头很嘈杂,一瞬间的预感非常不好,他按捺住烦躁,口吻尽量温和,“你在哪呢?我去找你好不好?”
方雨只说了半个音节,电话换了个人接,听到阿志的声音,陆与闻当即要骂人,“你抢我老婆电话干嘛?等等你们怎么会一起?”
阿志言简意赅:“叫律师过来一趟,方雨跑来我们局,说他和李惟合伙拘禁赵东临。”
电话倏地挂断,陆与闻一句脏话骂了出来,他耙了耙头发,打电话通知律师马上去市公安局。挂了电话,他深呼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顶多算老婆不听话而已。
陆与闻着急出门,保姆追出来问他今晚回来吃饭吗,他停下来道,回来吃,方雨也回。
这一趟的不顺大概从堵车可以预见,陆与闻狠敲了下方向盘,去市公安局的必经路段堵塞严重,原因是附近路段地面突发坍塌,滞留车辆全部分流过来,导致他五百米蜗牛一样挪了半小时。
律师早到了市公安局门口,陆与闻联系上阿志去接人,他无比庆幸没一时冲动删掉阿志的号码,这回再膈应也得麻烦人家。
可在问清楚来龙去脉后,陆与闻脸色阴沉了下去,要不是他被请去协助调查,整整一夜没回来,方雨也不至于莽撞地跑来公安局。
他不清楚方雨和李惟究竟合谋了什么,但倘若不是慌乱无主到极点,方雨不会傻到对警察宣扬自己干的事。这个傻子一定是没有办法了,以为连累到他,才一声不吭去了公安局,急于替他洗清嫌疑。
方雨的电话再没打通过,好在有律师实时向他汇报进展,约莫过了半小时,陆与闻刚开出拥堵路段,律师打来说人已经出来了。
陆与闻嗯了一声,拜托律师送方雨回来,律师有些为难,“他说他要去另一个地方。”
“他要去哪?他要去哪你就送他去哪,地址发我,我马上过去。”陆与闻觉得自己接受能力变强了,哪怕方雨现在说要上外太空,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好,去。
律师报了地址,陆与闻一时没了话,心想倒不如去外太空。
方雨要去的地方是陵园,在他还没认出方雨时,曾几次威逼利诱叫他来这个地方,如今方雨一声不吭地来了,他却说不出的难受。
方雨来这里要做什么?
开到陵园已近傍晚,晴了一天的天空这时飘下小雨,细雨如丝,在路灯的映照下,半空中飘荡着的雨丝闪闪发亮,泛着盈盈的黄光,跳着整齐划一的舞。
陆与闻停好车,步行走进陵园。陵园门口的花贩向他兜售鲜花,他摇了摇头,突然见着装花的水桶里有一束格格不入的玫瑰。
他心里一动,掏钱买下那束玫瑰,一共九朵,他喜欢这个数,意头好,说明他和方雨一定能长长久久。
经过一排排墓碑,陆与闻走向熟悉的位置,在那一个曾被他细心擦拭了数百遍的墓碑前,他找到了方雨。
方雨回身朝他笑了笑,陆与闻送上手里的玫瑰,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他嘴笨,连送花的姿势也格外笨拙,他都有点嫌弃自己了。
陆与闻讪讪道:“送你的,希望你喜欢。”
方雨扑哧一笑,接过他的玫瑰,抱在怀里,脸颊在娇艳玫瑰的映衬下透出淡淡的绯红,“哪有人在陵园送玫瑰,你傻不傻?”
陆与闻挠挠后脑勺,“那我就做第一个,花收了,能跟我回家了么?”
方雨率先在墓碑前的空地坐下,他仰头看陆与闻,陆与闻跟着盘腿坐下,花还在方雨怀里,方雨不肯撒手,陆与闻提醒:“当心弄湿你的裤子。”
方雨看了眼陆与闻身上的西服外套,不说话,只是低头笑。
陆与闻心想笑什么,再笑把你吃掉,这话他没说出口,他自觉脱下外套,用外套盖住方雨竖起的双腿,玫瑰花竖着放置于腿间,外套吸纳了花瓣花茎淌下的水珠。
“我有话跟你说。”方雨微微笑道。
陆与闻有了心理准备,“你说。”
“你好像从来没怀疑过我,我说什么你都信,”方雨一眨不眨地看他,唇边漾着很轻很浅的笑,“消失十多年回来,我说我是方雨你也信。”
陆与闻说:“因为我不是傻子,我不仅听你说,我会用心感受。”
方雨很认真地问他:“你这样会不会很容易被人骗?”
陆与闻点点方雨的额头,“贼喊捉贼,我除了被你骗,还有谁敢骗我?”
“我确实骗过你,”方雨眼神直盯盯,在接收到陆与闻的目光后,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墓碑,而后缓缓地道,“当年我跟你说,我妈走的那天,在我和我弟之间选,我弟哭了,所以我妈带走了他。”
“事实上,当时和我妈在一起的美国人,他来了中国,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的旅馆,我撞见他和我妈拥抱,我很坏,特地跑到他们面前,跟他们说,我要向爸爸告状。”
方雨转过头,泪中带笑,“我对他们说,如果不想爸爸知道,就带我走,但我妈吓坏了,扇了我一巴掌,把我赶走了。”
“第二天,她带了我弟走,其实我妈偶尔分不清我俩,但前一晚她打了我,我脸颊肿了,我想,她就是靠这个区分我和我弟。”
陆与闻倾身抱了抱方雨,“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坏,”方雨自嘲地笑,“我妈大概也想不到,她生下来的小孩居然能这么坏,小小年纪就有心机。”
“你再这么说自己我要罚你了。”陆与闻沉声警告。
方雨推开陆与闻,眼神清冷而疏离,“有一件事你想过吗?当年我有可能是故意贴着你、缠着你,让你爱上我,好解决我身上的麻烦。”
陆与闻脸色没丝毫变化,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真当我傻子是吧?”
“你人那么好,我有把握只要你爱上我,就一定不会不管我,”方雨两眼盯视陆与闻,“所以我对你好都是有所图的,我对你是蓄谋已久,你有想过这种可能吗?”
陆与闻拧着眉,“你一定要将自己说的这么卑劣吗?”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方雨笑了,“可能是我太坏了,也可能是我命太硬,该我担的报应总让别人替我承受,我真的很怕,有一天那个人会是你——”
方雨站了起来,陆与闻扶了他一下,方雨居高临下地看他,怀里的玫瑰掉落到地上,花瓣坠落无声,方雨的话却比任何一次都要重,“陆与闻,我们分开好不好?”
陆与闻目露错愕,“你说什么?”
方雨艰难地说着每一句话,“我们分开,我再也不招惹你,我的麻烦事也不牵连你,你好好的,别管我,离我远一点,别再掺和我的那些破事。”
细雨变成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落在墓碑,落在对峙的人身上。
方雨伸手挡在陆与闻头顶,最后一次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生命中最爱的人,“陆与闻,我走了,你好好的,别像以前一样等我、爱我,我不值得。”
陆与闻面容凝重,他微仰着头,以长久的姿态凝视着方雨。
方雨缓步后退,留给陆与闻一个好看的笑容,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消失在林立的墓碑群里,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中。
陆与闻抬了下头,雨势渐大,大雨落到他脸上,带走他眼角滑落的泪。
他捡起地上被雨淋湿的玫瑰,搂进怀里,像怀抱着爱人,良久才喃喃地道:“真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还敢说我傻。”
陆与闻踉跄地站起来,坐久了腿发麻,他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嘴里自言自语,“既然你怕那些事,那就让我替你都解决了,我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到那时候可要好好罚你,胆敢跟老公说分手。”
陆与闻亲了下湿透了的玫瑰花,眼前仿佛浮现方雨泪湿的脸,以及渐渐与这朦胧雨夜融为一体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新的一卷,会甜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