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时,萧君泽正在处理政务,便有一使者快马加鞭,带着书信,拿着令牌,几乎是用冲的,进了襄阳城。
书信是冯诞亲手写的,字迹凌乱,墨痕拖曳,显示着写信时他的心绪极度凌乱。
内容只有寥寥数字:上病重,请名医。
萧君泽轻吐了一口气,拿起信起身:“速备车马,启程悬瓠。”
跟着使者一起过来的斛律明月担忧道:“我陪你同去。”
萧君泽微微摇头,正色道:“明月,如今襄阳城中百业待兴,如今有急事,需要出门,这家中之事,便要托付于你了!”
斛律明月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认真点头,表示一定会守好家门,等君泽回来。
萧君泽给了少年一个拥抱,便转身去把魏道长从医药堆中拖出来。
魏知善最近沉迷于各种中草药提取,但她的提取法十分粗劣,几乎就指着那套蒸馏装备,蒸出来的药剂未经处理,在这天气很容易变质,不知多少病人在她手里惨遭毒害。
以至于如今她只能在监狱里去寻找病人(试验品),也因为她凶名太过,以至于襄阳城的犯罪率都大大降低,“魏鬼食人心肝”的传说甚至有向南方江陵、北方宛城蔓延的趋势,大名能治小儿夜啼。
好在,元英等高层还是知道魏道长的能力,对这些传言都当作笑谈,偶尔用来打趣萧君泽。
魏道长听说是皇帝病了,要她昼夜兼程,去五百里外悬瓠,那脸瞬间便拉得老长,可不愿意了:“不是有徐伯成么,怎么还要我去,我这新药已经快要成了,这要是走了,等药草时间一过,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说着,便以带药名义,半天收拾一件东西,试图拖延时间。
萧君泽无奈靠着门框,看这位道长表演:“你快点,到了我就给你一个新方子。”
话音一落,刚刚还宛如树懒的道长瞬间像被注射了肾上腺素:“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说啊!”
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把自家的蒸馏器具收拾到专门打造的箱中,再带上七八种已经确定效果的药剂,不到半盏茶,就已经收拾完毕,跟着萧君泽出门了。
萧君泽一边上马一边数落她:“陛下也算好人,给了咱们那么多帮助,你就不能有点心么?”
魏道长轻笑一声:“公子这话说得有趣,平日也不见您这么感恩啊。”
萧君泽低头叹息道:“我那是拿乔,用年轻任性显得无害一些,不是真对他有意见。”
魏知善伸头去看萧君泽垂下的眼帘:“哭了么?”
萧君泽眸色一凛,漠然地看着魏知善。
后者头皮一麻,讪笑了一声:“咳,莫要那么小心啊,我随口说说,再说,眼都没红,你这难过,也有限得紧嘛。”
萧君泽懒得理她,一抖缰绳,策马而去。
……
他们骑的是整个北魏最好的汗血马,沿途都有驿站,只用了两日多一点,便来到了悬瓠。
这里地处河南腹地,上可归洛阳汴城,下可入荆楚,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汇聚了本来准备南下的各路大军,旷野间,军旗猎猎,营帐绵延,顺河而立,颇有些一望无际的意思。
萧君泽骑了两天半的马,下马时几乎要站不起来,不由皱眉,决定回头给自己补上骑术训练。
魏道长要好上许多,但也没好太多,根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元勰以一种狂奔的姿态拉着,向行宫而去。
这位文雅知礼的彭城王蓬头垢面,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馊味,像是被坏掉的咸菜腌过一般,萧君泽坐着缓和了一会,才在内侍的引路下,走进了行宫。
纱帐之下,元宏面色白中带红,整个人像是被吸掉了血肉,瘦了好大一圈,一名七八十岁的医者神色凝重,眉头紧皱。
而魏知善则从器具中拿出了一根软木掏出的圆筒,前方是喇叭状,模样仿佛一个漏斗,让贴在元宏已经解开衣服的胸口,侧耳倾听。
太医令徐伯成看着那东西,目光闪动,似乎下一秒,就想把这玩意抢过去,亲自上手试试。
过了一会,魏道长和徐医生都对视了一眼,纷纷叹了一口气,确定这是肺疾。
对于肺疾,和伤寒一样,治疗十分困难,尤其容易复发,所以,魏知善和徐伯成商讨之后,觉得首先要为病人补足精气,然后再以汤药辅助,魏知善的决定先用手下蒜丹试试,如果效果再不好,再换柴胡滴剂,如果再再不好——魏知善悄悄对萧君泽提议:“实在不行,您把说过的那个‘注液管’做出来,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萧君泽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因为就他所知,元宏这次虽然凶险,但却还能再活几个月,真要用了注射器,那就是直接把人送走了。
“你想什么呢?”魏知善小声道,“我当然不是说用那些蒸剂,我是说,输血。”
说着,她绘声绘色地悄悄对君泽说起她做的实验,一些重病的猴子,在接受了健康猴子的血后,很多能好起来,当然,也有的当场暴毙,她没找到其中的规律,但以她的直觉,公子肯定是知道的。
萧君泽冷漠地撇她一眼:“等会再说。”
他当然知道,但也非常清楚,真的这样做了,不知多少庶民会成为权贵的血包,元宏还没到那份上,先等着。
……
冯诞衣不解带地照顾元宏,也脸色青白,看起来也像病人。
元宏病重时,几乎难怪喘息,萧君泽看着冯诞那病在帝身,痛在己心的模样,有些无奈,于是拿了些硝酸钾,加热分解,制了些氧气,收集在洗干净用石灰去味的猪尿泡里,让冯诞给他吸——他只需要做个示范,剩下的事情,有的是人可代劳。
不得不说,这种不太纯的氧气也是氧气,至少,能让重病的元宏舒服许多。
徐伯成和魏知善都是名医,后者虽然喜欢乱来,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能乱来,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大约三天后,皇帝终于清醒过来,可以自己进食了。
如此,全军上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冯诞、元勰等人也能安心歇息。
皇帝病情好转,但经过魏知善和徐伯成的会诊,双方都同时认定,皇帝这一场大病,伤了元气,需要多多休息,万万不能过度操劳,不然肺疾必会复发。
然后两位医生便就肺疾的不同分类发生了争执,在这个时代,病得最多的便是伤寒在内的肺疾和皮肤感染形成的痈。
这两种病还会因为病人虚弱时复发,治疗起来十分困难。
如果平时,元宏必然会拖着病体,继续操持军务,谁也劝不了他。
不过这次,冯诞是真的被吓到,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元宏还真的把军务交给元勰操持,准备静养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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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水之畔,萧君泽拿起长笛,在河岸的晚风之中,吹出悠扬的曲调。
元宏躺在藤椅上,头依靠在冯诞怀里,享受着被按摩头皮,感受秋日的温和的风,不由慨然:“还是人间好。”
萧君泽放下长笛,随意道:“废话。”
元宏顿时以手掩面,悲伤道:“听说你三日疾驰前来,朕还觉得君泽你长大了,不想竟还这么疏远于朕……”
萧君泽冷漠道:“我不是来救你,只是来蹭点功劳。”
元宏微笑道:“君泽驰轮而至,实宜褒录,尽可畅言。”
“这可是你说的,”萧君泽勾起唇角,露出漂亮整齐的牙齿,缓缓道,“反正南征取消,你这次准备南下钱粮,我要支走两成。”
虽然南征因为北方高车叛乱而作罢,但这几个月来,整个河南、河北、山东的钱粮,都在向此地汇聚,掏空了国库,再送回去的话,有些劳民伤财了,萧君泽觉得,不如拿给他建设襄阳。
元宏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弱弱道:“你看这样如何,朕准备赐徐卿金乡县开国伯,食邑五百户,赐钱一万贯。也比照于此,给你与魏道长同样的赏赐如何?”
“我不看重这个,折成钱就好。”萧君泽果断回绝。
元宏却是捂唇轻咳起来,一脸虚弱地对冯诞道:“阿诞,朕难受得紧,要休息一会……”
开什么玩笑,他为了筹备军需,不但掏空国库,还把宗室后宫俸禄都扣了大半,穷得都想把洛阳掀了找钱,怎么能让人随意支走,他还准备病好些后,再去打南朝呢。
萧君泽想翻白眼,只能轻哼道:“有个新项目,你投么?”
元宏捂唇的手缓缓放下来,面上露出一点微笑:“阿泽这话便见外了,你想要的,朕何曾拒绝?”
萧君泽忍不住看了一眼冯诞,后者这些日子清减许多,微微一笑间,却如枝头梨花,更加温柔宁静,仿佛在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他无奈道:“我想要在汉水修筑船坞,到时造出的船,三成归你训练水师,七成归我,于江汉之间通商。”
此话一出,元宏瞬间一拍座椅,大喜道:“七成,七成归我,三成归你!”
襄阳旁边的鱼梁州,是长江一带训练水军最优秀的所在,当年晋武帝灭东吴,就是在襄阳附近训练的水军,要拿下南朝,水军是一个绝对不能少的存在,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君泽那挪腾钱财、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萧君泽冷漠道:“那你自己玩去吧。”
元宏当然知道水军有多烧钱,不由劝道:“君泽啊,若能拿下南朝……”
“四六,最低限度了。”萧君泽瞥他一眼,“再多的话,你要多支国库三成的钱粮,我才能盘活。”
元宏于是笑道:“那便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