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襄阳铁坊的工人们拒绝工作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崔曜也好,各处的坊主也罢,都熟练地让各家注意不要闹得太大,然后坊主们就拿出重金,让愿意干活,还有家里需要工作营生的人继续上工。
因为高炉是不能停火的,一但停火,铁水和炉渣在炉里凝固,整个高炉和炉中的铁水便要一起宣告报废。
但这次,他们发现了一点不同。
那些愿意上工的工人们居然被威胁了,这无疑的触犯了各坊们的底线,他们联合起来,要求崔曜严惩这些破坏工坊安稳的工人。
但崔曜可不是那种只会偏袒坊主的郡守,他就使了一个字,拖!
调查可不是需要时间么,你说威胁我就抓人,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打手?
于是,在这个小小的时间差下,主持这次反抗的李秋山几乎是立刻抓住了机会,将所有不愿意的支持的人要么捆绑藏起来,要么便悄悄威胁,工坊主们这才发现,就那么一天的时间,他们几乎找不到可以保住高炉的工人。
这代表着他们要么同意上涨薪酬,要么就得忍受高炉被破坏的巨大损失——这损失还不止高炉本身,还有不能按时交货的赔款,以及重建高炉的巨大费用和时间损失。
可如果同意涨薪,那以后岂不是要被工人们随意拿捏?
于是工坊主们一番紧急商讨后,立刻改变了主意,他们将手中打手聚集起来,并且向斛律明月治下军官求助,绝大部份军官都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只有尔朱荣在重金之下,派了自家弟弟尔朱天光带着几个亲戚前去帮忙,因为他非常清楚,军卒若是随意参和这种事情,怕是会被重重追究。
但几个亲友帮朋友去助拳,那是谁也没办法去挑错处的。
然后,自己以为可以指挥数百打手毒打菜鸡的尔朱天光,便被菜鸡啄了眼。
原计划,他们是准备把这些首领邀请到来商讨的工坊,然后将其围住拿下,这波反抗就能自然消解。
万万没想到,围是围住了,但却不是这些首领被围住,而是工坊主们也被围住,尔朱天光还想着努力一把,但没想到这些首领和他们工人极其勇猛,打了一个多时辰,三比一的优势硬是没有拿下来。
无奈之下,工坊主们只能认输,但就算这样,他们愿意给的钱也有限,原因很简单。
薛氏工坊还在,如果涨工价,他们成本压不下来,会被薛氏的兼并,但李秋山则提出了另外的意见,问各位工坊主位愿不愿意一起,前去薛氏工坊,要求他们一起提高工价。
这话说得,工坊主们当然是愿意的。
在意见达成统一后,工人和工坊主们都浩浩荡荡地冲向了薛氏的铁坊。
薛氏早已经得到消息,立刻封闭了大门,同时让卫队把奴工们调动起来,在各个出口处严格防守,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们为了防止奴工逃亡,修着最厚的高墙,每隔数十丈的墙上都有瞭望塔,如今,这些防备的设施变成了他们抵抗外敌的工具,而李秋山一伙人,又没有攻城器械,想要进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一时间,薛氏铁坊内外都是喜气洋洋,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情很容易有结果了,那就是他们薛家将独占襄阳的铁坊大头,只要其它铁坊倒闭,他们不但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还可以在朝廷里得到更高地位,两边都能获利。
当然,薛氏的主要根基还是在洛阳朝廷,如果能帮朝廷拿下襄阳,他们薛家必然能一跃而起,成为上品门第。
这种场景,光是想想,都能让人心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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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君泽在钟楼上,独揽尊贵视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铁坊的风起云涌,看着他们拿着棍棒浩浩荡荡地向薛氏铁坊而去。
但贺欢计划的一样,他们只能让薛氏铁坊的人暂时不能出来,但却做不到更多的事情。
而且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崔曜已经知道事情经过,正沉着脸和李秋山交涉,如果不在一天之内让薛氏屈服,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别怪他派出军卒,把他们全关进大牢里。
当然,崔曜是不想出动军卒的,因为这样就代表他没有平息内政的能力,这种事他当然不想看到。
所以,他同时也给薛氏铁坊施压,要求薛家和工人们商量出解决的办法,他明确地告知薛家,襄阳不可能让薛家一族占据所有铁器生产,真有这一日,那别怪襄阳将薛家铁坊设为襄阳的朝廷专营。
这个威胁十分有效果,薛家主事十分重视,但请求崔曜宽限几日,让他们去信给洛阳主家询问一下,七日内,必然给他回复。
崔曜同意了,毕竟襄阳和洛阳相距数百里,快马来回,七日已经极限了。
而这时,主持此事的李秋山被工坊主以指使他人袭击良民的理由,收入狱中。
至此,大家都觉得这件事情差不多已经解决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事情发生了变化。
……
那天晚上,薛家的奴工们还在安睡时,突然间,工坊有火光蔓延。
铁坊用到的原料中,煤是极多,尤其是煤粉,十分易燃,那天夜里,一名不知姓名的奴工拿起火把,将整个碳坊点燃,一时间,所有奴工都被鞭子的抽打起来,在黑暗之中提水灭火。
这样的兵荒马乱里,奴工们拖着沉重的身体与火搏命,动作稍有缓慢,便是连连不断鞭打。
但是,不知何时,有奴工骤然抬头,发现有一名奴工衣衫打扮的人被挂在了高炉加料铁架上。
那一瞬间,有人大声呼喊道:“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他们还在威胁我们!我不活了,我要杀了他们!”
黑夜里,那人喊着,便将手中火把投出。
身边手持长鞭的工头一个不慎,被点燃衣服,一时剧痛袭身,不由自主地尖叫着在地上打滚。
周围的奴工恐惧地避开他,一时间,居然没人敢上前,只看着他呼喊救命,大家眼中火光跳跃,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迸发而出。
“我帮他把火踩灭!”有人上前踩了一脚,踩在那燃火之处,虽没踩灭火,却让对方的惨叫更大声了。
刹那间,事情发生了变化。
黑暗放大了人心中的黑暗,不知多少腿脚,向他身上踩去。
工头的哀嚎瞬间变得更惨厉了,但这似乎催发了更剧烈的对待。
甚至有人主动将火把按向工头还算完好皮肤。
平时,他们不敢反抗,但这个时候,这么黑,又有谁知道是我下的手呢?
我不下手,别人也下手了啊。
于是,这些心中黑暗被释放的人心,悄悄地蔓延开来。
有人在黑暗里点燃了工坊,有人杀死了工头,有的人把薛家氏主的房间围绕住,锁了门窗,点燃。
有几个发现不对的崔家人恐慌地换上了奴工的衣服,但没等他们躲避多久,便被人抓了出来——奴工哪里有会挺直脊背的人呢?这也太好认了。
但是,不够!
还有人,还有那些个女眷、还有仗势欺人的小崽子们……
整个薛家铁坊,在这一晚,成为了一个逃杀的游戏。
人们不放过任何细小洞窟,甚至清点起了薛家的狗腿,还有一些被器重的奴工,他们都被辨认出来,生生撕碎。
那夜,整个薛氏铁坊剧烈的火焰,映亮了襄阳城的夜空。
……
第二天,许多被烧焦、被撕碎,甚至是几具已不成人形的白骨,挂在了路灯上。
一时间,整个襄阳的工坊主都被震惊了。
崔曜立刻让人围住了薛家工坊的奴工,彻查此事。
这事并不复杂,便是薛家之人,虐打奴工太过,引起了反噬,让奴工爆发了起事,血仇之下,不但薛氏在此驻扎的老少庶族无一幸免,甚至连薛家铁坊、焦炉、货库都无留存。
原本在襄阳拔得头筹的薛氏铁坊,一夜之间,化为焦土,而那些奴工也说不出到底是谁先杀的,只记得杀红眼时,还去生啖其肉,那挂在路灯上的白骨,就是被他们生生吃出来的。
这事件太过恶劣,崔曜觉得很难办,而听说此事,飞快赶来的薛氏族人气愤至极,要求将这些奴工全部交给他们,处以极刑。
但崔曜拒绝了,这些奴工如今都是在襄阳犯了事的犯人,再说襄阳本就不承认奴籍,所以,这些人按律,将入狱服刑,至于服完之后他们去哪里,襄阳不会管。
至此,事情便算告于段落。
但整个襄阳的工坊,在此事后,都再没提克扣工薪的事情。
同时,还在狱中的李秋山,遇到了不少明枪暗箭,想要让他死在狱中,好在,有人暗中相助,他活了下来,但至此,他成为了整个襄阳工匠中最有名的人物。
在他出狱的那一日,前来迎接他的人,挤满了整条长街。
人们将他高高抛起,又接住,整个长街之上,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而这时,长街的二层酒楼上,有着许许多多冷漠而带着敌意与审视的眼睛。
那是许多的工坊主。
他们都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
同样的,钟楼之上,萧君泽居高临下,看着那长街上的芸芸众生。
贺欢神情沉静,立在他身后,不发一语。
“你做得很好。”萧君泽微微一笑,对他道。
贺欢沉默了下,才道:“伤及了许多无辜……”
萧君泽平静道:“事总要有人做,我等着无辜的人,寻我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