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瞬。
从正月过后,北方的青州开始有了不稳定的迹象。
萧君泽一步一个脚印,把北方稳稳吃下的想法是好的。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并不会按着想法来,就比如缓慢蚕食这事,如今的人,寿命并不长远,在襄阳境内,更是有无数因为学习的人数的扩张,而想要“进步”的人。
自襄阳书院建立以来,从一开始的数百名学子,到后来的每年稳定产出上万学子,虽然有各地的工坊、商队、私塾等工作吸纳就业,可是,在千年来人们的潜移默化之下,做再大的商业,也比不过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
简单地说,考编这行,永远是最火热的。
但每年开放的吏治编制就那么多,让很多人还是会被挤下来,于是,一些实在卷不过的人,便开始其它的想法。
想要进入襄阳朝廷,考吏只是最方便的一种办法,也不是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进入其中。
最简单的,就是其它势力的主动投奔,哪怕官职会猛降几阶,但却是真的会安排,该晋升也是真的晋升。
于是,很多人便想着另辟蹊径,比如,在青州、河北等地,主动招募乡勇,征伐土地,然后在合适的机会投奔襄阳,又或者去其它势力里当个内应,及时给襄阳传递消息,又或者在需要的时候,打开城门等等。
至于其它道路,比如北魏过来避难的官员郦道元,就凭这些年在襄阳潜心编撰以前手稿,写出一本《水经注》,其中不但记载了山川水势,还在根据这些地质条件,将其中的关隘、河川、渡口、桥梁、仓储纷纷进行描述,指出地势条件也是战斗胜利的关键,指出了“关依人而固”的守城的观点,引发激烈讨论。
随后便被崔曜任命为水部官员,派去勘察荆州、襄阳周围水势该如何兴建新的荆江堤坝,从而缓解水患,开垦出更多的良田。
还有一个年轻人,花费了十余年的时间,挑选出更容易在北方种植的棉花,还总结出棉花打顶利于结桃增产的种植技巧,成为贾思勰逐渐衰老之后,继任呼声最高的农部官员。
更别说器械院了,有人在测试改进九年后,做出了如今校正系数最高的膛床,将枪管的生产的良品合格率一把推到了百分之七十三,成为各军中炙手可热的座上宾客。
就是这些人物的成就,也不是普通人做得了的。
相比之下,去青州搞点事情,就显得非常容易了,尤其是青州本地的寒门士族小乡豪们并不畏惧襄阳的“人均土地超过一定限额便低价征收”的政策,早就看不惯从河北过来,鸠占鹊巢的河北刑氏家族,也十分想要进步,于是,便开始纷纷与襄阳的各种进步青年们合作起来。
一时间,青州各地风起云涌,刑氏本就是外地人领着河北那些逃离六镇叛军而漂泊过来的流民建立起的小政权,这几年在青州也并不得民心,于是,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里,刑氏济南的家宅中遭到了一伙贼人的袭击,对方不但杀人,还放火,一番大战下来,刑氏虽然击退了恶贼,却也损失惨重,刑氏家主更是被烧了半张脸,昏迷发烧,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过,老死犹有余威在,虽然失去领头人,但刑氏反而激发团结与斗志,和青州本地的豪强们打得一片混乱。
这种乱局一直持续到次年的六月,才出现转机。
六月时,河北的高欢看到这种局面,果断南下,入了青州,打着“愿意臣服襄阳”的名号,与青州大小诸族达成了协议,击败了刑氏,刑家在狼狈中逃上了济河的大船,奔向海外,南渡南齐,高欢则暂时控制了青州,拿着新的筹码,与萧君泽联络。
他本是想要襄阳封自己一个青州王,高欢是个非常实际的人,他并没有这样的直接的描述,而是委婉地告诉襄阳那边,说自己愿意臣服,但是南方的君主给了自己更高筹码。
然后,他又故计重施,向南方的齐朝国君萧昭泽送了消息,说自己愿意带着青州臣服南齐,希望得到支持,比如拿青州换一个刺史什么的当当。
一个多月后,这两封信一前一后,送到萧君泽面前。
……
“啧,都没有人告诉高欢,我既是襄阳之主,也是南国之主么?”萧君泽拿着两封信,放在面前,忍不住畅想着,“要是这两封信放到后世博物馆一同摆出来,高欢不知道会被揶揄成什么样子呢。”
青蚨在一边把已经会爬的小公主抱回垫子上,幽幽道:“您不知道么,北魏当年那批的高门,早就被尔朱荣杀得差不多了。”
当年,虽然萧君泽亲自承认,但后来元恪严禁将此事传出,所以只要高层流传,很多低门小户只将这当成小道消息,加上当时关于君泽的各种留言漫天都是,普通人根本就把这话当成了笑话中一种。
高欢不过是六镇的一个小军头,地位低下,周围又没什么大人物投奔,又哪知道这种机密的消息呢?
“不过,他的行动力倒是挺强的,一年的时间,就拿下了青州,”萧君泽有点感慨,“可以科技碾压了,不然有高欢在,说不得还能打几出名留青史的战役呢。”
高欢的军事水平比宇文黑濑要差一点,但领导力却更上一筹,也算是起于微末,如果不是后代实在太拿不出手,北齐才是更有机会一统天下的那个。
可惜军事水平再高,马刀也打不过枪械。
阿欢,时代变了。
不过南北朝最后的三国时代,居然莫名地和东汉末年三国有些相似,都是最强的魏国被权臣篡位,再一统天下,建立的晋和隋也是寿命短暂,也算是历史的小小幽默了。
“魏国这个国号有毒啊,还是别用的好。”萧君泽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提起这事,青蚨把小公子也抱回来,忍不住欣喜道:“您的国号有想好么?”
如今襄阳朝廷的下辖土地已经有关中、河西、并州、河南、雍州,天下已分其三,再叫“襄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至于说南齐这个国号,那是萧道成的法统,陛下如今是从无到有,新建一国,又哪能再继承“齐”这个别人留下的法统呢,必是要改的。
是时候了,总不能等一统天下后再立吧,要知道,襄阳名义上,还是套着北“魏”的壳子,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会给修改法令、收归势力等事上带来许多麻烦的。
“这个还真没想好呢。”萧君泽想了想,道,“看崔曜给过来的单子:昭、启、黎、明、元……好像都行的样子。”
“老奴觉得昭不错,”青蚨忍不住道,顿了一下,他又道,“这既是您的名字,又有天命昭昭,为显,为明之意;启也可以,开启盛世,继往开来之意。黎有百姓之意,明更不说,是日月当空,元,大哉乾元,一元为始,也十分的霸道,不过……这是元魏宗室的姓氏,额,拓拔家果然镇不住这姓啊……”
萧君泽凝视他数息,突然微笑道:“那就叫昭吧。”
青蚨一僵,有些沉默地放下了小孩,默默走到他面前,双膝跪地,伏身不起。
“你在惶恐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真不知道么?”萧君泽忍不住抱怨道,“你记得那个名字,难道我就忘记过?占了他的身体,我留下一点纪念,也不是什么大事。”
青蚨身体颤抖起来:“奴只是一时失言,还请万万不要在意,昭字也并非……”
“我想用哪个,根本不用问你,”萧君泽冷声道:“还不滚起来,我难道还会为这点事责备你么?”
青蚨依然伏地不起。
房中的空气一时冷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青蚨才低声道:“不,不是你占了小殿下的身体。”
萧君泽骤然抬头。
似乎心中压下的巨石,过了许久,他才艰难道:“陛下,那一年,奴是亲眼看着小殿下咽气的。”
萧君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青蚨低声道:“那时候,娘娘、太子先后傧天,那几月,小殿下总有恶梦连连,看到什么东西都抖如筛糠,许久不吃不喝,还说,还说,他是好不容易才死的……”
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小小少年,哪怕他每日抱着他,哄他入睡,说没有事,自己会保护他,不会让他比自己先死,却只是让好少年哭得更加绝望。
那少年后来病得极重,却不喝药,极少进食,他那样抗拒这个世界,以至最后离开时,才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微笑。
青蚨都已经打算追随小殿下殉主,梁绳都已备好,却没想到,那床上已经冰冷的少年,却再度睁开眼睛。
明亮,耀眼,困惑中又带着危险。
那不是小殿下,但青蚨却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庆幸小殿下愿望达成之余,他又忍不住怜惜这位新来的殿下。
这样的身体,这样的世道,实在太难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如此强悍,把他一开始对他的怜惜,很快就变成了对陛下部属敌人的同情……
“你在说什么胡话,”萧君泽皱眉道,“我是很难啊,这些年多辛苦你又不是没看到,怎么还能厚此薄彼呢?”
岂有此理,他这些年不辛苦吗?
连孩子都生了那么多个,还要当两个国家的皇帝,萧衍崔曜还有青蚨都不是什么听话懂事的,动不动反对他,这样的他还不够努力,不够辛苦,不够让人同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