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伤得一定很重。”
往往交易, 是各取所需,墨戎人与伏六孤并无任何交情,纵然再好心, 也没有将自己抵押上赌桌的道理。
在这笔交易之中,重要的并非是伏六孤,而是双方所下的赌注, 此人想请藜芦为自己治病,而令藜芦动心的是活蛊巢。
在必胜的赌局前,任何人都不会吝惜筹码。
秋濯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 单这几句话, 已料定当时的伏六孤恐怕已是一脚踏在鬼门关附近。
“不错。”伏六孤神色甚是平静, “我手筋被断,毒走全身, 只是等死而已了,那墨戎人正喜我半死不活,也怕我突然咽气, 就急匆匆带我去求见藜芦。”
越迷津想到戚大娘所言,忽然问道:“原来这藜芦大夫这样平易近人么?我还道他会有些怪癖。”
“平易近人……”伏六孤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古怪, 似笑非笑, “这你就想岔了,只因救我那人在圣教还算有些地位, 才勉强能见到藜芦。”
秋濯雪叹了口气:“他恐怕没料到, 藜芦居然真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如何, 此人虽是私心, 但此举到底救了伏六孤, 也算得有恩。
“他确实没有料到。”伏六孤也叹了一大口气,“就连我都没有料到, 我当时运功急催,气血涌动,毒已走入五脏六腑,除此之外,还要将我断开的手筋修复如初,若非是神仙,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要说祛毒,其实古蟾也不会差,甚至固本培元之处,四年下来伏六孤的身体只怕恢复得要比现在更好,可是这续筋接脉,只怕是大大不如了。
“这样的医术当真是闻所未闻。”秋濯雪喃喃道,“不过,你既好好待在这儿,那么救你的那人……”
伏六孤沉默半晌,轻轻叹气道:“我当年的情况何等糟糕,纵然是藜芦这样的本事,也足足治了小半年,才叫我的手有了气力。赌约之中。我的手若不能恢复如初,就算藜芦输了,因此那人日日都来探望,藜芦不胜其扰,就出手将他的病治好了。”
如此说来,倒是皆大欢喜。
可是看着伏六孤的模样,这件事一定没有这样简单。
秋濯雪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沉:“然后呢?”
“我的手愈合后,藜芦要我去捕猎。”伏六孤玩着空茶杯,似觉得苦涩难言,缓缓道,“我感激他救命之恩,就猎了许多猎物回来送给他,他却将这些猎物送到了那人家中去。”
秋濯雪的手一顿,觉得这杯茶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越迷津已从伏六孤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我想此人的赌品一定不佳。”
“不错。”伏六孤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他的赌品果然很差,见到猎物之后,他就立刻服毒自尽,甚至要家人将自己的尸身销毁,免得叫藜芦夺走。”
伏六孤的新生,却成了此人的催命符,心中滋味自然难以言喻。
世上之事,果然并非事事都尽如人意,秋濯雪想到此人宁肯自尽毁尸,也不肯做藜芦的活蛊巢,显然这活蛊巢比死还要可怖,一时间五味杂陈。
又想到血劫剑上的妖蛊,即便与藜芦无关,他这等的造诣,纵然与妖蛊毫无关连,也能寻出他们不知道的线索,甚至是破解其中玄妙。
看来此番是少不得与藜芦打交道了。秋濯雪想到此人性情如此无常,不由得头痛。
越迷津冷冷道:“他既毁诺,藜芦如何肯罢休?难道不怕牵连家人吗?”
“藜芦虽然性情冷酷,但并不是这种人。”不知为何,伏六孤居然替藜芦说起话来,他纵然自己说藜芦不近人情、冷酷至极,却似乎不肯叫别人误解,“我们习武之人,也并非天生就为了杀人,他虽然学医,但也不见得就要救人……这不代表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秋濯雪闻言本有些讶异,又很快回过味来。
伏六孤是被卖给藜芦的,赌约结束后,按理来讲,那人自杀身亡后,应是伏六孤替上,藜芦却没拿他来做活蛊巢。
藜芦分明不肯救治戚大娘的丈夫,伏六孤去求个人情,竟也答应了。
秋濯雪这一路来,被血劫剑搅扰得心神不宁,连带着将藜芦的所作所为也带有偏见,其实眼下仔细想想,藜芦不过是与世俗规矩格格不入,却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只因他有本事,就应当尽心竭力为他人付出么?
真要较真起来,当日秋濯雪为了血劫剑,而有意破坏越迷津的剑约,也非是什么正义之举。
他心下轻叹:“哎呀,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如今竟也起了分别心了,难道你闲事管得多一些,就比人高出一截吗?你虽算得上是个好人,但人家也未必是个坏人。”
越迷津甚是奇怪:“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
“当然不可能。”伏六孤苦笑了几声,“他这人什么都肯吃,就是绝不肯吃亏,我料想圣教一定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只是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晓了。”
话说到这里,伏六孤也奇怪起来:“对了,我自己的事儿说了一通,还没问你是怎么顺路到这儿来的?”
“是为血劫剑的事。”秋濯雪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问道,“你有印象没有。”
伏六孤耸了耸肩:“血劫刀我就知道,血劫剑实在没听说过,我在这深山老林里头,每天对着树啊花啊草啊的,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不过也难保,我两年前就住到冷月银泉这儿来了。”伏六孤皱了皱眉,“这事的确非同小可,你不要心急,我明日去问问他。”
秋濯雪见着他完好无损,已是大大松了口气,至于有没有线索,倒不紧要,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见着你平安无事,我已很高兴了。”
“真是肉麻。”伏六孤抖了抖鸡皮疙瘩,允诺道,“你放心好了,倘若真是他做的,我就……”
他一顿,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急着想证明,一下子呆滞住,显得有些滑稽。
秋濯雪莞尔一笑:“不必了,他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是不要扯到这件事里来好。”
伏六孤沉默片刻,摇摇头道:“可是你已卷到这件事里来了。”他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么,面色甚是不自然,半晌才长叹一声,“倘若这真是他做的,我就随你回中原,与你一同解决血劫剑的事。”
倘若真是他所做……哎,那这是帮我解决,还是为藜芦偿还啊。
秋濯雪如何听不出伏六孤话中的意思,他其实也明白,这几年来,是藜芦一直为伏六孤续脉去毒,这样的再造之恩,不要说伏六孤感激,就连秋濯雪听了,也很感激他。
这样的恩情,又要伏六孤如何抉择呢。
这番话已说得太沉重,秋濯雪心下一叹,脸上却露出笑容,有意转换话题,调节气氛:“这倒不忙,还有一件事我忘了问。”
“什么事?”伏六孤随口答他。
秋濯雪不紧不慢道:“你与墨戎的事,我已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现在想问问有关我的事。”
这话叫伏六孤顿时警惕起来:“什……什么事?”
“我是如何成了你的姘头。”秋濯雪脸颊边忽然有一缕头发落下,他没察觉,笑意愈深,“还有我那可怜的好友风满楼。”
伏六孤顿时大叫起来:“你不是说好我乖乖回答你的问题,就不提这事了吗!”
“你总要给我个答案。”秋濯雪气定神闲,“否则下次人家当面问我,你是不是伏六孤的姘头秋濯雪,你说我是认还是不认呢?”
伏六孤恨不得自己现在吞下去的是一杯毒茶。
越迷津当然注意到了那缕头发,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举动,还有秋濯雪讶异的神色,于是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伏六孤。
伏六孤看上去似乎全然没有帮秋濯雪挽发的意思,正冥思苦想着怎么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即便是像伏六孤与秋濯雪这样好的朋友,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越迷津看得出来伏六孤一点也不在意秋濯雪飘荡下来的这缕头发,不由得迷茫起来。
他当然知道人是有许多好朋友的,秋濯雪就有许多,而这些朋友之中还有轻重之分,就如同风满楼重过他,而伏六孤又重过风满楼一些,至于慕容华,越迷津无从比较,不过秋濯雪既然为他遮掩数年,想来也是很重视的。
老道士曾告诉过他,哪怕是夫妻之间,也要有所分寸,更不必说是朋友。
越迷津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可是七年前那桩意外之后,他再没有接纳任何一个人做自己的朋友,倒是有许多欣赏的对手,许多该死的敌人,还有……
伏六孤搔了搔头,最后还是自暴自弃道:“不行不行,这事儿我眼下实在说不出口,等到我明日问来血劫剑的消息再说。”
秋濯雪挑眉:“再说的意思是,到底要说,还是不说?”
“我真是见了活鬼!”伏六孤简直要跳起来,他瞪着秋濯雪大喊道,“算我遇到你这个冤家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明天都告诉你好吧!”
秋濯雪心满意足:“很好。”
伏六孤愤愤不平地瞪着他们俩,越迷津虽是无辜的,但是他是秋濯雪带来的,因此一同受牵连,又看了一眼茫茫的夜色,哼哼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你们要吃什么?”
“吃什么都不要紧。”秋濯雪惬意地笑起来,“只要你别在里面下毒就好了。”
伏六孤幽幽叹息道:“你倒提醒我了,以后我一定在家里藏上少说八斤的毒药以备不时之需,免得哪天走夜路就遇到你。”
秋濯雪笑起来:“八斤?你要做毒药包子呢,要不要帮忙?”
伏六孤回过头来冷冷道:“免了,我家里虽然没有毒药,但好歹有些锅底灰,你要是盯着,我还怎么放。”
他说完话,就钻进厨房去了,不给任何人接话的余地。
心头的忧虑尽消后,秋濯雪显得格外轻松惬意,他舒展了下身体,又看向越迷津,腔调显得温柔起来:“对不住,我们刚刚只顾自己聊得畅快,是不是冷落你了?”
“没有。”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仔细地打量了会儿他,又想到他追问毁约一事,忽然道:“之前我在万剑山庄,逼你放弃剑约……你心里是不是很不高兴?”
越迷津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件事来,皱了皱眉:“没有。”
“是没有不高兴。”秋濯雪柔声道,“还是觉得事情至此,不必再提。”
越迷津看着秋濯雪,有些想问他为什么唯独对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的,却不知道怎么,说不出口来,一开口,又变成了其他的话。
“杨青对我说了一些话。”越迷津简洁将船上的那番对话讲了一遍,他慢慢道,“他并不是个该死的孩子。”
秋濯雪微微直起身体来:“他的确不该死。”
“血劫剑如何,本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在意。”越迷津淡淡道,“可是听了杨青的话,我希望他能好好长大。”
秋濯雪一怔。
“这就是你说的,也许有一日会与我有关。”越迷津望着他,“对吗?”
“对。”秋濯雪的目光温柔下来。
越迷津“嗯”了一声,他看着秋濯雪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伸手来将那缕头发轻柔地别在了秋濯雪的耳后:“我没有不高兴,那你呢?”
他模样虽一如少年,但身形已极为高大,光烛照耀之下,庞大的阴影顷刻间就笼罩住秋濯雪。
“什么?”秋濯雪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越迷津忽然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仿佛都交融在一起。
这双年轻而赤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紧秋濯雪,令人产生自己是猎物的恐惧感。
秋濯雪当然不会害怕,可仍是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越迷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你也没有不高兴。”
他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