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实在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来查妖蛊一事, 没想到竟会意外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
这番交手实在来得冤枉,还牵连伏六孤以死相逼,只是秋濯雪心中不免奇怪, 暗想:“圣教又管他们不住,双子对阿衡也甚是喜爱,并没什么阻拦, 藜芦性格古怪,对阿衡却是退让。他们俩既然互相有意,怎么还未定情?难不成是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
“濯雪。”伏六孤转过头来, 脸色难看至极, 丝毫不见逼退藜芦的半分松快,“你伤势严重吗?”
莫说秋濯雪并没什么伤, 纵然他真受了伤,又怎么忍心让伏六孤自责,因此摇头, 有意缓和他二人气氛:“藜芦大夫只是与我玩笑,你不要当真。”
哪料伏六孤却没笑, 脸绷得发紧, 看上去竟有几分痛苦:“他不是与你玩笑,交易在前, 你若远不及他, 他的确会杀了你。我没料到, 我没想到……我险些……我险些害死你。”
“无能逞强, 只是徒劳送命而已, 死在谁手里有什么不同。”藜芦颇为平静,从伏六孤的身后走出, 只躬身将那半死不活的蛊王拾起,“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只怕害他不死。”
他根本不在意。
伏六孤早就知道藜芦的性情,听到此言,仍是忍不住一阵恍惚,他带秋濯雪来问妖蛊一事本就是涉险,还厚颜求人相助藜芦,更是将秋濯雪的性命置于险境之中。
对藜芦来讲,任何人都并不特殊。
“你说得一点不错。”伏六孤眼眶都几乎发烫,咬牙道,“我当真是……只怕害他不死。”
秋濯雪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来轻松的心蓦然沉了下去,方知自己才是当局者迷。
伏六孤生性极傲,更是果决之人,一旦做出决定,任何人都难以更改,连秋濯雪也不例外。
如他这般性格,意识到自己喜欢藜芦之后,绝不会婆婆妈妈拖延至今,因此非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伏六孤可以为藜芦不惜性命,不在乎立场;可藜芦却从未为他着想过分毫。
留在墨戎,确是情爱迷眼;搬往冷月银泉,却是透彻清醒。
藜芦也许对他有情,只是不够,远远不够……
“阿衡……”秋濯雪心念一转,当即走上前来,轻轻牵住伏六孤的手,此举亲密无间,不是寻常好友之间会做的,他神情更显温暖,似有柔情,“不妨事的。”
伏六孤本来甚是感伤,这会儿不自觉睁大眼睛,被他这般甜蜜口吻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把手从秋濯雪的手里抽出来,看上去仿佛见了鬼。
秋濯雪却牵得甚是牢固,不容挣脱。
“呃……濯雪……”伏六孤的脸上已从悲伤变成了惊慌,他呆滞片刻,声音都有些磕磕绊绊起来,甚至有点害怕,“你……你这是……”
越迷津实在不明白,伏六孤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惨遭非礼的黄花大闺女一样。
“到底是我们有求藜芦大夫。”秋濯雪笑盈盈道,“他对你又有救命恩情在,咱们理应偿还,不是吗?”
伏六孤不住地眼睛往下撇,试图暗示秋濯雪松手:“濯雪,有什么话……”
“不必多说。”秋濯雪摇摇头,“倒要请藜芦大夫见谅,越兄担忧我的安危,剑风凌厉,害了你这蛊虫性命。还不知道妖蛊……”
他的话未曾说完就遭打断,屋外忽外传来一声长哨,伏六孤登时脸色一变,又像是找到了机会,立刻抽出手来:“坏了!雪蚕赤砂还在外头,怎么来这样快?”
他逃也似地夺门而出,藜芦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看来只留下我们二人了。”秋濯雪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才见识过藜芦的本事,因而并不紧张,反倒长吁短叹起自己的自尊心受挫,“难为我第一次这样主动牵一个男人的手,万没想到阿衡竟然这样不领情,真是叫人好不伤心。”
这当然只是玩笑,要是伏六孤当时有所回应,指不准眼下拼命想抽回手的就成秋濯雪了。
越迷津想了想,安慰他道:“你若愿意,我可以牵你。”
秋濯雪本往外走,闻言又止步,略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若愿意,我可以牵你。”越迷津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等显而易见的事,可还是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此时只需要说“这是个玩笑”,立刻就能敷衍过去……
可不知怎么,秋濯雪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之前越迷津为自己挽发时的模样,还有避开他抚向咽喉伤口的情况,立刻把话吞咽回去。
“朋友通常……不会如此。”秋濯雪试图耐心解释,“如此牵手。”
越迷津问道:“牵了会如何?”
“这……当然不会如何。”秋濯雪有些好笑,“只是通常不会如此。”
越迷津当然知晓常人的规矩,知道男女有别,平日也鲜少触碰他人。
他不明白的是知己密友到底能有多亲密,又该有多亲密,想到之前秋濯雪与伏六孤相拥都是坦坦荡荡,牵手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当这是推却之词:“你不喜欢,直言便可,不必这般委婉,我并不觉伤心,毕竟我们认识没有多久。”
越迷津这话说来虽无它意,但秋濯雪如何能令他难过,这样一个能将自己随口的玩笑放在心上的朋友,任何人都不会忍心叫他失望的。
“我没有不喜欢。”秋濯雪默然片刻,叹息道,“只怕你觉得奇怪。”
越迷津蹙眉:“我要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还要说这番话?”
秋濯雪哑然无语,只好主动去牵越迷津的手,其实早在吴都河上,小船飘荡之时,他们就曾交握过手,不过那是两人重归于好,决定一起同来墨戎,一时之间的心情激荡之举而已。
他的手并没什么稀罕,生得的确好看,可握起来却非想象一般软腻柔滑,甚至隐隐约约叫人紧张。
越迷津轻轻一捏,只觉握住的不止是一只手,更是比覆水剑还要令人胆寒的凶物。
“我一直以为你用掌。”越迷津携着他往外走,“从来不知你也会其他兵器。”
“只是玩玩罢了,你不要听藜芦大夫瞎说。”秋濯雪叹了口气,“我不用兵刃,只因学艺不精,怕伤了他人。之前在船上,我就用琴与月影姑娘对抗,可惜技不如人,将它弄坏了,好在没伤到旁人,不过仍是糟蹋了一把好琴。”
越迷津对琴不太感兴趣:“你会使剑吗?”
“不如你。”秋濯雪细思片刻,“只怕也不如徐大娘。”
他说得虽是谦和,但点名道姓的全是剑道大家,倒也谦虚不到哪里去。
两人走出门外时,只见得花海外密密麻麻,不知汇聚了多少人,两个孩子已落入圣教之手,一线天上白虹弥漫,看得并不分明,不知有没有箭手埋伏。
竹屋前地势开阔,却只见藜芦一人独行在花海之中,伏六孤站立屋下,解下背上长弓,神情格外冷峻,见着他们只是略点了点头,并不分神。
圣教中人乌泱泱一片,领头的绿衣人正上前几步,与藜芦说道:“藜芦大人,你自脱离圣教以来……”
皆是些场面客套话,秋濯雪定睛一看,之前打过照面的毒草三人组也正在其中。
说来倒巧,擒住雪蚕与赤砂的人正是乌头,神情阴沉地盯着两个孩子。
他们算是圣教出了名的怪胎,人人见了都头皮发麻,乌头见两个孩子虽遭擒抓,但全无惊慌失措之态,不哭不笑,眼底漠然,倒有几分藜芦的神韵,不由得一阵恶寒,指下用力,沉着脸恶狠狠道:“你们俩哭是不哭?”
雪蚕与赤砂肩膀咯咯作响,疼痛难忍,却皆无半点反应,如两个木头娃娃,反倒仰脸望他,又黑又白的大眼睛没半点活气,脸上的伤疤更是扭曲可怖。
烈日当空,却有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之感,惊得乌头浑身出了冷汗,连连退后了一步,顿时松开手来。
雪蚕与赤砂转身要跑,半枫荷忽转过身来,拦住兄妹面前,笑盈盈道:“去哪儿呀?”
赤砂牢牢牵住妹妹小手,死死看着半枫荷,没有说话。
半枫荷看着他们俩的目光,也觉浑身不自在,暗骂一声晦气,便对乌头啐了一声:“被两个小怪物吓着,乌头,你羞不羞?”
乌头自觉失了颜面,恶向胆边生,忽上前来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巴掌,力道未收,打得嘴角开裂,方觉得心头快活了一些,见他们俩仇恨地看过来,嚷骂起来壮胆:“看什么看!”
雪蚕冷冷道:“你死。”
赤砂淡淡道:“你死。”
两个孩子话音刚落,乌头忽然听见“咯啦”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只觉得自己好似飞升而起,四处景色都飘荡起来,再来,就是脖子一凉,什么也都不再知道了。
与此同时,秋濯雪正低头对越迷津商议,他对藜芦没有半点好感,可敬老恤孤、济困扶危之心却是天生,见雪蚕赤砂受了委屈,立刻冷下脸来。
“他们之间本是教内之事,咱们不应多事,可是做事实在不规矩,你我将那俩孩子带到边上去。”
越迷津道:“不必了。”
秋濯雪“咦”了一声,抬头去看,只见得乌头尸首分离,脑袋忽然高高飞起,血流喷洒如注,泼溅在四周教众身上,惊起大片哗声。
人头在空中忽然变了道,落在了藜芦手中。
除了秋濯雪看出是蚕丝牵引,其他人几乎都以为是妖术所致,霎时间相顾变色,鸦雀无声。
就连绿衣人也突然住口,脸色发绿,与衣服几成一个颜色。
“还差一颗。”
藜芦提着一颗头颅,面容不改,衣染墨紫,荆花秀丽,说不上是鬼是仙。
“女人的头。”
圣教抓了雪蚕与赤砂,藜芦就要圣教一男一女的性命。
他缓缓往前,圣教中人却是下意识往后。
圣教中人心慌意乱,无人再敢擒抓雪蚕与赤砂,两个孩子奔向藜芦,齐齐扑在他身边,紧紧揪住衣摆:“藜芦!”
藜芦并不理会,目光锁定了半枫荷。
身后却传来秋濯雪的声音:“冤有头,债有主,此人已死,藜芦大夫何必徒增杀孽,更何况两个孩子在此,也不该叫他们见着血腥。”
他按下了藜芦的另一只手。
谁也不知秋濯雪怎么一瞬间从竹屋廊下翩然而至,只闻到醉心芳香,幽幽飘散,似如丝缕弦音,随他翻飞的长袖轻轻荡漾开来。
秋濯雪已悄然立于花间。
半枫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风响,脸上刺痛,怔怔地伸手去抚,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待到鲜血流淌到嘴角,腥味在唇舌间翻涌,半枫荷方知自己竟与死擦肩而过,刹那间几乎腿软坐倒在地。
“姑娘可无恙?”秋濯雪望向半枫荷。
半枫荷仰起头来,虽不知秋濯雪是怎么做到,但已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他所救,此番死里逃生,不禁泪盈于睫,甚是动容地望向秋濯雪。
“你……你……”
她与秋濯雪素味平生,不过一面之缘,他却不顾危险,从藜芦手中救下自己,不由得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
秋濯雪见她脸上伤了好大一块,知自己还是慢了一步,脸面对任何人来讲都颇为紧要,正想说些话宽慰半枫荷,却听半枫荷抚面道:“你实在是个好人,难怪伏六孤爱重你,四年也不相忘,为你做什么都甘愿。”
之前半枫荷说这番话,是为了激秋濯雪带离伏六孤,此时此刻说来,却是再诚心诚意不过。
她痴痴地望着秋濯雪,实在难以想象天底下竟然当真有这样完美的人。
秋濯雪:“……”
他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告诉半枫荷,做人不应当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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