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暂时商量不出个具体的结果来, 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各自离去。
出门的时候,天尘道人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 步渊停则忧心忡忡,唐轩与素心师太二人则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众人之后。
两人走了片刻,见四周都无人了, 素心师太才开口道:“不知唐门主有何话要与贫尼说?”
唐轩默然片刻,才道:“不知师太如何看待此事?”
素心师太叹息道:“天下烦恼,总是无穷无尽, 贫尼只希望此事能够顺利解决, 再无他念。”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呢?”唐轩忽然问道。
素心师太陡然一惊, 手中拂尘险些拿不稳当,她讶异地看向唐轩道:“方才唐门主不是说……”
唐轩淡淡道:“不错, 我是说那是个冒名顶替之人,可是我没有说他真的死了。”
只听见“当啷”一声,素心师太的拂尘坠落在地, 她张了张嘴,本想问唐轩何不对众人坦言相告,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到底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唐轩将拂尘重新捡起, 递给了神情恍惚的素心师太, 这心如止水的女人静修了二十多年, 却因一句话再起波澜。
他既觉得好笑, 又隐隐约约感到可悲。
好半晌, 素心师太才接过拂尘,她的声音已颤抖, 面容也不复方才的慈悲超凡,看上去倒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她垂着脸,颤抖着声音说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轩却沉默下来,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丁流云?”
“这……这实在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素心师太喃喃道,“我当然记得他,只怕一生一世也无法忘怀。我记得他在当年的大会上,伤了许多弟子的性命,却不是为了门派,而是想讨那个人的欢心,想听那人夸赞一句。”
唐轩淡淡道:“丁流云的根骨一般,性情内敛,一直沉默寡言,可他却有非凡的毅力,旁人一天练六个时辰的功夫,他可以练八个时辰,甚至九个时辰。当年发生那件事之后,唯有他不肯认错,也唯有他受到了酷刑,甚至被刺上了……”
素心师太面露不忍:“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人已经死了,何必再说呢?”
“你又怎知道他死了?”唐轩道。
素心师太错愕:“你说什么?”
唐轩却无端沉默下来,他静静走了几步,才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你以为我之前为何会无缘无故去一趟大沙漠?”
“他竟在大沙漠。”素心师太喃喃道,“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唐轩淡淡道:“是因为天行这傻小子。大沙漠中有个叫做耶忽的人与步渊停是旧识,常有来往,前两年他大寿时,步渊停让天行送礼过去。年轻人聚在一起,难免有些攀比心,天行少年气盛,显摆了下我送他的东西,就被丁流云认出来了,还让他送了一封信来。”
沈家与步家定下婚约后常有走动,连带着与唐门的关系也不差,唐轩爱屋及乌,对步天行这个小辈也多有照顾,生辰时经常会送份礼物过去。
唐门暗器巧夺天工,送给步天行的礼物当然也不会磕碜,被少年人拿来显摆炫耀,再正常不过了。
素心师太默默无言:“难道……难道是那人助他逃脱……唉,他如今过得如何?”
“他不肯见我。”唐轩甚是平静,“不过我想情况不坏,起码我们对了一掌,他的本事已胜过当年许多了。”
素心师太又默诵了一句佛号,她的神色变得似乎略有些疲惫了,低声道:“他既不肯见你,为何要请步小施主送信?”
唐轩轻飘飘地反问道:“你以为那是一封什么信?”
素心师太沉默片刻,又问:“既然如此,唐门主为何还如此冒险前往大沙漠,这岂非是自投罗网?”
“陷阱设下,本就是让人来踩的。”唐轩微笑道,“玉邪郎既要亲手杀我,丁流云又怎会擅自动手呢?在时机未到之前,我总是安全的。”
这句话让素心师太的脸上倏然流露出一种格外复杂的情感,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中充满了嫉妒与悲哀,过了许久才平息。
“唐门主当真相信他还活着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素心师太的身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投向苍茫的夜色,似充斥着无尽的迷茫与惆怅。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唐轩缓缓道,“重要的是,师太会怎么做?”
素心师太梦呓般问道:“怎么做?什么意思?”
“师太倒是好涵养,好气度,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你我都很了解他,他要是当真重回江湖,必然要报当年围剿之仇,那么首当其冲的只怕就是你我二人了。”唐轩淡淡道,“而你我绝无任何能力抵抗,不是吗?”
素心师太问道:“唐门主认为时机到了?”
“我本不确定,不过今天却是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唐轩的手轻轻抚摸过大拇指上的扳指,他甚至难得将它摘下来,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番,才又重新佩戴回去。
素心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是在说……”
“不错。”唐轩淡淡道,“正是秋濯雪。”
素心沉默片刻:“秋施主自现身江湖以来,素有侠名,品性有口皆碑,至于他的身世……世人各怀难言之隐,本也不足为奇。”
唐轩淡淡道:“江湖上的人隐瞒自己的来历,无非是四种可能,一种是不敢辱没师门;第二种是师承恶贯满盈之人,不敢轻易开口;第三种则是自己也不知道师承何处;第四种则是……身负血海深仇,因此隐姓埋名,伺机报复,不敢打草惊蛇。师太认为,秋濯雪会是哪一种呢?”
第一种当然不可能,秋濯雪在江湖里名气颇大,要说这样的人物还有辱师门,全天底下的弟子干脆抹脖子自杀算了。
第三种也不可能,秋濯雪心思玲珑,才高八斗,他这般人物要是连自己的师承都弄不清楚,岂不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年纪这样轻,武功却这么高,第二种与第四种不论是哪一个,都让秋濯雪看起来格外可疑。
素心师太皱眉道:“你当真认为是秋濯雪可疑?”
“真正能够背叛你的人,往往是那些你以为最忠诚的人。”唐轩沉声道,“当年的玉邪郎看上去,我想也并非是面目可憎之人。”
素心师太动了动嘴唇,只是默诵一句佛号,又道:“秋施主的武功固然高强,相貌堂堂,也的确来历不明,可观其筋骨,如今不过二十来岁,绝不可能是那人。”
“你难道以为他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吗?”唐轩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讥讽,“素心啊素心,你真是越活越天真了。”
素心师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些还不足够说服我。”
“我当然不会只因为一招就冤枉他。”唐轩沉声道,“小染跟我说起过,她是在临江城碰到秋濯雪的,秋濯雪甚至第二次放走了那个夺剑的女人。而跟在她身边的焦廷还说,秋濯雪在聚宝盆之中,如鱼得水一般,跟宝娘打得正欢。”
素心诧异地望着他。
“更有趣的是,江海士为侄子做媒,赤红锦却因为一人的到来婉拒了这桩婚事。”唐轩转过头来看着素心,神情有些复杂,“你猜是谁?”
素心脱口而出:“是烟波客?”
唐轩点了点头。
素心师太沉默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其中的确有许多说不通之处,素闻烟波客一向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这倒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不过,食色性也,年轻人轻浮浪荡些,也是人之常情。”
唐轩冷淡道:“师太倒是豁达,我却不然,之后我细细回想,重新推敲,觉得这些事情实在太巧了一些。”
素心师太问道:“哦?”
“当初万剑山庄并未请秋濯雪入庄,他却正好回到吴都,路上救下了宋叔棠,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万剑山庄。姑且当是巧合。”
“之后他又巧合至极地带上了能引发血劫剑蛊虫药性的花粉。”唐轩缓缓道,“他有个红粉知己,男人为女人带礼物再正常不过。可是,他分明才从吴都出来,为何礼物没有送给慕花容,反而自己留下?这不是奇怪得很吗?”
素心师太沉默不语,女人纵然是要送给情郎防身的礼物,也绝没有送胭脂的道理。
“你也曾去过墨戎,知道那里是何等情况。”唐轩又道,“倘若说,真如秋濯雪所言,是托了伏六孤的福,如何连伏六孤险些丧命?他却平安无事。那些墨戎人又为何找上颜无痕时,只提秋濯雪居心不良?”
素心师太沉吟道:“可是之后风波门被灭一事,萧锦瑟萧少侠也在身侧,跟随烟波客一同,这已足够洗清他的嫌疑,又作何解释呢?”
“当我有了这么大的嫌疑时。”唐轩道,“我总也难免会想要绞尽脑汁,找个办法来洗清自己的嫌疑。”
“更何况,玉邪郎与血劫剑有关的事,本就是秋濯雪的一面之词。”
素心师太绷紧嘴角:“可是……他又怎会提到大沙漠?倘若全是胡编乱造,难道不怕我们去查吗?”
唐轩淡淡道:“师太,你莫不是忘记了,他曾救下过一个叫卡拉亚的异邦刀客,对于大沙漠的情况,需要胡编乱造吗?”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提到越迷津,只因谁都不想去跟越迷津对证。
“这……”素心师太握紧了拂尘,眉头紧蹙,“可是猜测毕竟是猜测,唐门主,你我并无实据,妄下判断,只恐误伤他人一片丹心。”
唐轩挑眉头来“哎呀”了一声:“师太,你以为我与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将秋濯雪绳之以法吗?出家人好重的戾气啊。”
素心师太道:“……那……那唐门主是何意?”
“唔,我当然是让你多提防提防了。”唐轩背着手,愉快地说道,“正如你所说,我对秋濯雪的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也许是他,也许不是。”
“说不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许胭脂上有意想不到的巧合,也许墨戎的那位巫觋就是性情古怪,心爱的人非要杀死,旁的人却饶恕不管,也许秋濯雪就是好心放走那个女人,也许赤红锦只是自己不喜欢傅守心,也许风波门一事的确谁都不知情。”
素心师太:“……”
“又也许……”唐轩的目光突然凝结冰冻,“幕后之人正是看中秋濯雪来历不明,因此才故意在血劫剑后放出有关玉邪郎的风声,想误导我猜忌怀疑,好借刀杀人。”
素心师太沉默无言:“你实在变得很像他。”
唐轩的笑容缓缓淡去:“师太?”
“你对什么都不信任,对什么也都当做玩乐。”素心师太忧愁地说道,“哪怕是你的性命,唐轩,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法忘记他吗?”
唐轩淡淡道:“你忘记了吗?”
素心师太叹了口气:“我不忘记他,是因为希望我从未见过他,我从未……从未……唉,可你呢?”
唐轩沉默片刻,只道:“我从未后悔过。”
这次唐轩没有再停下来,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彻底没入黑暗之中,再没有片刻停留。
素心师太望着他的身影,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另一张面孔,另一个男人也是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从不曾对素心有情,素心再清楚不过,在她的记忆里,那人总是高高在上的,冷淡又无情,他从不多看她两眼,她曾以为这是因为对方生性君子。
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眼里一直都没有过她。
她本以为,两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她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融化对方的坚冰……
可那都是痴心妄想。
这种心情,只怕除了素心之外,谁也没办法体会到。
就在素心师太准备调转方向回房的时候,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了月拱门下,他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听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这个人居然是秋濯雪。
虽然并未说过秋濯雪的半句坏话,但纵然是素心师太这样的大人物,也不由得此刻怔了一怔。
“不知秋施主怎会在此。”
秋濯雪答道:“噢,我刚送越兄回房。”
送越迷津回房?且不说这是落花庄,越迷津此人需要他人护送吗???
素心师太:“……”
“师太。”秋濯雪并没有给素心师太太多机会,很快就热情地发出了邀请,“今夜月色正好,不妨一道走走?”
他笑得简直像只小狐狸。
素心师太:“……”
她实在很想拒绝。
最终素心师太还是无奈道:“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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