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对于被拯救的人来讲, 只要得救,就永远不会太晚。
丁流云正在不住摸索面具,摘下面具之后, 他既没有去看茶水,也没有去看杯子,甚至没有跟任何人对视, 那些能倒映出他面容的东西似乎都一下子成了禁忌。
这种隐晦的小心翼翼,很轻易就会被人忽略过去,可是在秋濯雪的眼睛里却很清晰。
丁流云并不是个天性无情的人, 正相反, 他的胸膛里藏着一团烈焰, 年轻的时候如此,近三十年过去, 也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是学会了克制。
他竭力克制着尊严,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 挖出自己最深的伤疤,鄙夷那些在他身上犯错的庸人, 可事实上, 他并不是真的这样洒脱。
这半面的黥印,锁着他人的羞辱与恶毒, 至今仍然叫丁流云不敢直视。
于是秋濯雪稍稍躲闪了一下眼神, 将这短暂的空余重新留给这个男人。
面具很快就重新被戴上, 丁流云身上才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自信的神采, 好像某种重担忽然就被他卸下来了。
于是秋濯雪问道:“然后呢?”
丁流云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在秋濯雪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当初的一先女。
这实在是个奇特的想法,于是丁流云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并不常笑,这笑容就显得有些可怕,让身边的澹台珩不由得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即便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丁流云仍然记得一先女的风姿,她白如新雪,五官秀丽,不过姿容说不上是绝色佳人,可在人群里望去时,人们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在宁九思的身上,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这让丁流云很快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二十多年前的地牢之中,丁流云从又一次拷打之中清醒过来,满目是血,他已渐渐绝望,不再奢求任何生机,只盼望着死亡早日降临。
然而又有一把烈火炙烤着他的心,逼迫他咬牙撑下去,他不肯就这么倒下,倒在这群禽兽的手中。
丁流云甚至期盼过枫先生,不过很快就不期盼了,对枫先生来讲,跟不上他的人本就该被抛弃。
那些武功秘籍,枫先生本就不是很在意。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后来有一天,宁九思突然出现在地牢之中,那裙子是白色的,微微摇曳着,严肃的面容上没有半点情感流露,伸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
“走吧。”宁九思打开锁链,将他拽拉起来,手居然是温暖的,压在背脊上,像是深入到了身体里,将丁流云的整条脊柱都重新撑起来。
没有人胆敢阻拦她,丁流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出地牢,蓬头垢面,浑身血腥,晒到阳光的那一刻开始,宁九思的脸就变得愈发模糊不清了。
丁流云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近乎发狂地咆哮,软弱地倾诉,最后失声痛哭,他被痛苦与折磨击溃,跪倒在地,将这些东西残留在宁九思的白裙上。
宁九思只是静静聆听着他的不满,没有任何表态,既无同情怜悯、也没有愤怒仇恨,只是淡淡道:“离开中原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责备丁流云站在玉邪郎那一方,丁流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枫先生给予了他许多,无论他到底做了什么,丁流云都愿意跟随他。
可这句话却让丁流云的心像是挨了一记鞭子,忍不住畏怯起来。
他忍不住怀疑,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宁九思像是上苍造来注定让人依靠的人,绝不会有任何软弱的念头,更不会轻易动摇,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会忍不住动摇。
后来许多年,丁流云都在想,宁九思竭力拦阻甚至弥补每个已经发生的过错,究竟是因为胸膛之中怀抱着一种温存柔软的慈悲之心,亦或者是只为了铸造武林盟的新秩序。
不过无论如何,枫先生赋予了他尊严,而宁九思挽救了他的性命。
他们都与丁流云毫无关系,却如同天神一般降临,改写他的人生。
这两个人都是丁流云无法理解的,他有自己的故事,尽管是一笔悲哀慷慨的烂账,写满了蝇营狗苟,既不风流,也不动人。
他所给予这两个人的,是自己唯一能懂的东西,也就是情义。
一个是誓死不回头的忠诚,一个是不算承诺的承诺。
最终丁流云只是略有些惆怅地收回思绪:“我曾经答应她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秋濯雪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是没有听见丁流云毁诺一样,他脸上既无愤慨,也没有责备:“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丁流云想:他真的很像宁九思。
如果不是宁九思早已死去,丁流云简直要怀疑他们的关系了。
前往大沙漠之后,丁流云就在一方势力里落脚,他的伤好得很快,也帮忙杀了很多人,势力的主人也从欣赏到战战兢兢,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快五十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大概在很年轻的时候,丁流云是有过雄心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摧毁了,也许是在地牢里,也许是当他被刺下黥印的那一刻。
于是丁流云意兴阑珊地回答: “所有的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为何不能在今朝?”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负气,也可以称之为倨傲,负气是长久以来的失望凝结而成,倨傲却是因为实力而毫无惧色。
这两种情绪虽截然不同,但某些时刻,完全可以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秋濯雪细细品味着“了结”这两个字,仍然没有愤怒。
澹台珩只是沉默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蛊蛇,他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三人,特别是脸色苍白的明月影。
留不下人,留下命也可以。
他虽试图说些什么,但似乎并没有恰当的时机,因此只好沉默下去。
秋濯雪又再微微笑起来:“了结,了结总是有一个范围,不知道阁下想要了结当年的恩怨,还是一整个武林呢?”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有什么差别吗?”丁流云嗤之以鼻,反问道。
秋濯雪理所当然地回答:“这之间当然是有差别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只要阁下说得清楚明白,恩仇一刀了断,秋某绝无二话。可要是借口兴风作浪,掀起血雨腥风,那么阁下不过是泯灭天良,丧心病狂之徒,多说无益。”
丁流云阴沉地笑起来:“泯灭天良?我倒是觉得这不公不正的武林,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秋濯雪淡淡道:“既这么说,想来就算一先女还活着,为了铲除这不公不正的武林,丁前辈是连她也要杀的了?”
丁流云的脸色忍不住沉了下去:“你——放肆!你不怕我杀了你?!”
秋濯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丁流云的手掌没有抬起来,脸色阴晴不定。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候越迷津忽然开了口,他的怀中还抱着明月影,眼神看起来很平静:“你要让唯一相信你的人蒙羞吗?”
这句话像是忽然击穿了丁流云的心,他听见自己的胸膛传来清晰迸裂的痛响。
他会令宁九思蒙羞吗?
在数十年前被正道背叛的宁九思,如今也要迎来丁流云的背叛吗?她不但信错了人,难道也救错了人?
丁流云忽然开始出汗,他的思绪也开始动摇,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胜券在握一般地站在大厅之中,坦然面对着这两个武功不错的年轻后生。
可是现在,丁流云感到了疲倦。
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正走在无人的路上,明月影靠在越迷津的肩头上,她刚刚挣扎着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最后一抹月光。
现在路上的光只剩下秋濯雪手里的灯笼了。
她只说了一句话:“这灯真是丑死了。”然后安心地晕了过去。
越迷津背着个人,却好像只是披着件外衣,神色轻松非常:“你刚刚站起来就走,似乎很笃定丁流云不会动手?”
丁流云的确没有杀他们,也没有让澹台珩杀他们,同样什么都没有说。
秋濯雪笑道:“只是冒险一赌罢了。”
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赌鬼,可不是任何赌鬼都会随随便便将自己的命压上赌桌。
有时候越迷津实在想不通秋濯雪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是从何而来,甚至他连秋濯雪是怎么看出丁流云的身份都不知道。
于是越迷津问了:“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他是丁流云的?”
秋濯雪道:“素心师太跟我提过大沙漠有一位叫丁流云的故人。”
越迷津皱眉:“那你怎么确定就是他?”
“唔。”似乎已经明白许多事的秋濯雪对他眨了眨眼睛,“赌一赌嘛。”
越迷津:“……”
其实猜测丁流云并不是一件难事。
当初秋濯雪提到唐轩时,素心师太并没有说太多消息,反而提起了另一个人,也就是丁流云。
一个本该在几十年前就死在地牢里的男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前往了大沙漠,只知道在数年之前,他忽然出现在大沙漠之中——现在已一清二楚,是宁九思放走了他。
提起丁流云这位故人时,素心师太的语气之中饱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甚至不乏歉意,却没有怨恨与愤怒。
因此素心师太含笑而死的时候,秋濯雪就怀疑到了丁流云的头上。
而且丁流云也完全符合幕后黑手这一点。
他本是中原人,却忠诚于玉邪郎,当年死里逃生之后到了大沙漠之中,结识澹台一脉的后人,再借助大沙漠的势力与财力,花上十余年光阴兴建聚宝盆,以图复仇。
聚宝盆之所以如此松散随意,正是因为它的主人远在大沙漠,无法随时随地掌控它。
不过这并不妨碍聚宝盆成为一项极可怕的工具。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会打玉邪郎的名号,也不难解释为何幕后黑手会对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指掌,更不难解释一路发生的所有疑点。
在中毒事件发生之后,秋濯雪在人群之中寻找过丁流云的踪迹,他甚至疑心丁流云早就进入了落花庄,却是一无所获——
直到此刻。
然而现在,秋濯雪又清晰地确定,主谋绝不会是丁流云,更不会是临场反应如此缓慢的澹台珩。
作者有话要说:
澹台珩:您礼貌吗?
不知道大家生活里遇没遇到过澹台珩这种计划的时候很喋喋不休非常厉害,一上台立刻哑炮大脑空白的人X【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