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穿了一领很艳的斗篷。
红色刺目, 承着满肩白雪,像是一枝初绽的梅花,鲜艳得近乎刺目。
北疆的风景并不算太多, 甚至算得上枯燥乏味,少有这般热烈,风满楼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本就是他所求。
从很小的时候起,风满楼就已很明白,为了活下去, 他必然要放弃某些东西。
不过秋濯雪似乎不这么想, 在过去的几年里, 他除了药之外,经常还会带些别的东西来, 然后缓缓道来那些东西的故事。
秋濯雪有一副天生的好口才,纵然再热烈再激愤的情绪从他的身体里转过,都化为一贴温润的良药。
纵然没办法叫风满楼的病有起色, 却也不会击垮他的身体。
与风满楼不同,秋濯雪的这种祥和与平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病痛这条顽固的枷锁紧紧勒住咽喉, 随着心绪而逐渐收紧。
他顺着秋濯雪的眼睛,曾见识过大江南北的风景。
因此风满楼在一瞬间就已明白, 真正令他觉得刺目的, 并不单纯是这领斗篷的颜色。
而是秋濯雪的身上某种更为浓烈的东西。
是连秋濯雪自己都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 正如北疆狂乱的风雪一般, 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风满楼很快就看到了来源。
一张年轻的脸, 甚至显得有点冷酷,可他的眼睛里藏着炙热的火, 滚烫如沸,炳如日星。
光是対上他的眼睛,就让风满楼想皱眉头。
这样的情绪,対他而言,与鸩酒无疑。
不过看到他的第一眼,风满楼就已明白了他是谁。
于是风满楼低下头,対荀伯认认真真地说道:“荀伯,我觉得我往后未尝不可试试占卜之术。”
荀伯本笑吟吟地看着前方,闻言转过头来,疑虑地问:“占卜?小主人近日有这样的爱好了吗?”
虽然他卜的是越迷津跟秋濯雪会成就好事,但是所谓三分卜七分天,谁敢说自己算命十拿九稳。
风满楼平静地说道:“那个年轻人,就是越迷津。”
荀伯脸上的笑容倏然僵硬住了。
两把名剑建造而出后,往往是为了一较长短,互相争锋,在两把神兵之中缔造出唯一的传奇。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似乎也变成了如此。
荀伯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啊?这……这……带他来做什么呢?”
将一个绝顶的剑客带到另一个绝顶剑客的面前,还能做什么?
江湖中任何人都能给出接下来的答案——决战,直至分出胜败,甚至直至分出生死。
其实荀伯能感受到的东西要远胜过我。风满楼想,只不过也许是看到的东西太多,因此反而忽略那些真实存在的东西。
世人似乎总是这样。
于是风满楼将手搭在荀伯的肩膀上,慢慢道:“自然带他来见我。”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因为他们也是朋友。
荀伯苦着脸,长吁短叹:“这……这我也看得出来啊,只是见了之后要做什么呢?”
风满楼淡淡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就是名气。
名气往往压过一个人本身,名气令一些人不得不去做一些事,不得不去见一些人,不得不变成其他人心目之中的那种人。
可越迷津不是为了名气而来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很快走了过来,他微微含着笑,眉梢里藏着难以作伪的喜色,激荡而快活地酝酿着,如欲来的风雨。
这种陶陶然的,几乎有些忘情的神态,竟叫他甚至没发觉荀伯的忧虑。
令风满楼疑心秋濯雪是不是来路上为了驱寒,喝得太醉。
又或者是风满楼対此的了解太浅,还未能明白越迷津対秋濯雪是否潜藏着某种全然不同的意义,他说不上来,不过已开始有些兴趣。
年轻人简洁地开口:“越迷津。”
干脆、利落,风满楼倒是有些喜爱他了。
他们虽然都是剑客,但是在此地见面,却与剑无关,毕竟北疆就在此地从未变过,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越迷津前来。
“风满楼。”风满楼顿了顿,“这是荀伯,庄子里的事,找他比找我管用。”
荀伯受宠若惊,惊恐不安,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我正是荀伯。”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荀伯也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几乎当场昏过去,倒是越迷津点了点头。
……
冬日拜访风满楼,像是一个不成型的规定。
在此之前,秋濯雪并不是没有带人去过山雨小庄,去年就带着杨青一同去过,他本今年也吵着嚷着要来,结果晚间贪凉,受了风寒倒下,只能就此作罢。
与杨青同行时,路似乎都行得慢了一些;不过与越迷津同行时,路似乎转眼间就到。
晚上惯例饮酒。
三人坐在廊下,只有两个酒碗,秋濯雪喝酒一向干脆豪放,可他平日喝酒,与快活时喝酒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秋濯雪今天喝了不少,圆圆的酒坛滴溜溜地倒在地上,溅落一滴残余的酒液,他靠在坛肚上,鼓鼓的,支撑起他,醉眼鬓乱,倒是有点海棠春睡的意味。
他眯起眼,端着酒碗,手腕一撇,露出空荡荡的碗底:“酒没了。”
难得,荀伯并没有应声而出,大概是去做什么事了,风满楼就要起身,却听见越迷津说:“我去吧,你又没喝。”
言之有理。
于是风满楼坦然坐下。
只不过越迷津起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已喝得有些多了。
“唔。”秋濯雪忽然紧皱眉头,待越迷津走过时,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不依不饶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秋某不劳而获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叫风满楼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只因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贴住秋濯雪的腿,彻底不省人事了。
秋濯雪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越迷津,见他不醒,无可奈何地摇头。
风满楼不能纵情饮酒,対酒量并不评价,只道:“难得见你带朋友来。”
“我不是带过杨小友来吗?”秋濯雪漫不经心地回答,懒散地伸开腰肢 。
风满楼道:“那是烟波客带来的客人,不是秋濯雪带来的朋友。”
烟波客与秋濯雪是略微有些不同的。
烟波客救下的人,当然跟秋濯雪的朋友更加不同。
其实朋友的朋友未必就要做朋友,慕容华从没到过北疆,伏六孤跟风满楼更是素昧生平。
他们偶然看到上等的药材与妙手仁心的大夫,便立刻想到风满楼,不过是纯粹出于対秋濯雪的爱屋及乌,而非是他们之间存在什么紧密的羁绊。
秋濯雪当然不曾勉强过他们之间建立关系,然而越迷津不同。
至于是哪里不同,秋濯雪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不代表没有答案,秋濯雪懒洋洋地笑道:“那就当,凡事总有例外?”
风满楼平静道:“我看得出来,你対他很不同。”
秋濯雪忽然坐起身来,脸上被酒气一蒸,好似红霞弥漫,眼睛却亮亮的,看起来再清醒不过,想要灌倒他,只怕还要再喝上一夜才行。
他懒散地伸出手去,像是撩拨一只猫一样轻轻抚摸越迷津的鬓发。
“难道你在怪我冷落你了?”秋濯雪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狡黠,慢慢拖长了音调,“不会吧?”
这是秋濯雪惯用的手法,倘若遇到什么他不愿回答的话,他就轻巧地将同样的窘境抛给他人,令他人慌不择路。
他既知道如何叫人舒坦,自然也知道怎么叫人坐立难安。
风满楼不为所动,看着他不安分的手,甚至意有所指:“这样的冷落,我求之不得。”
这让秋濯雪忍俊不禁:“我发誓绝不会対你做这种事的。”
他低下头看了越迷津一眼,又抬起脸来対着风满楼笑了笑。
一瞬之间,风满楼在那双本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情意,忽然明白了感觉到的怪异与不合理之处。
秋濯雪见他沉默,又问:“怎么了?”
风满楼想了片刻,他说:“没想到,我居然全都说准了。”
秋濯雪好奇:“说准了什么?”
风满楼就将之前的猜测跟他说了一番,这把秋濯雪逗笑了,甚至将酒碗都笑掉在地,滴溜溜地在地上打个转,倒盖住了:“你怎么跟杨小友一个模样?”
“不一样。”风满楼平静道,“我说対了,他说错了,这就很不同。”
虽然他本以为秋濯雪是喜欢女人的。
秋濯雪含笑望着他:“杨小友好歹亲眼所见,你可是瞎蒙,纵然说中了,也不过侥幸而已。”
这让风满楼有些欣慰,他想:濯雪果然比荀伯记忆好多了,一下子就接住了我的话。
他们在月色下又聊了很久,与往日往年并没有任何不同,荀伯姗姗来迟,遣人搬了几坛酒来,生怕喝得不够尽兴。
秋濯雪喝酒,向来越喝越清醒,夜半时分,他扶起越迷津要与风满楼道别。
“你并不是希望我见他。”风满楼忽然开口,“而是希望他见我。”
秋濯雪回头一笑:“有什么差别?”
风满楼如隔岸观火,他的瞳孔里燃烧着秋濯雪的情意,却困惑不解何以能如此盛大,如此浓烈,几乎摧毁秋濯雪留给他的所有印象:“有差,你在他身上失了分寸。”
酒气让秋濯雪忍不住开始叹息:“你应该去改行去月老庙做庙祝,解签占卜测姻缘,样样俱全。”
风满楼矜持地点了点头:“若我缺钱,我会考虑。”
秋濯雪叹气道:“有一个总是清醒的朋友,大概坏处就在这里,你希望他闭嘴的时候,他偏偏不知道该闭嘴。”
风满楼微微笑了下,在变回一个好朋友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风满楼问,“濯雪,它就像是什么?”
秋濯雪顿了顿,这次他没有回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形容。”
越迷津青涩的睡脸正沉沉地压在秋濯雪的肩膀上,他温热的吐息一点点渗透衣物。
我带他来,非是因为慷慨,更非是因为怜悯。
我邀他来,是因想与他纠缠更深、更多,像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并非只有我与他,而是无数条丝线绳索,错综复杂地将我们紧缚。
等秋濯雪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后,风满楼才站起身来,他望向栏杆边悬挂的灯笼,取下一盏来。
灯笼的纱罩被轻而易举地揭开,几只向火的飞蛾仍毫无所觉,翩翩起舞。
其实在练剑时,风满楼已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堪破最后一关,隐隐约约之中,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他的心境。
他望着那些将死的蛾,环绕着索命的焰。
风满楼自认不畏惧死,可活着有什么不好,活着便能欣赏到许多东西。
这些消散的情绪是为延长他的寿命,拖缓阎王的脚步。
他放下那些是为了活,可如今看起来,却又像另一种死。
风满楼轻轻掐灭灯芯。
飞蛾顿时四散了。
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的剑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