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校庆如火如荼地展开,承办的几个社团几乎要忙秃了,连轴转了近两个礼拜,季知新看别的部门忙不过来,就主动去帮了忙。
棠光每天跟在谢青随后面跑,除了上课都抓不到人影。
就连之前打卡似的在他眼前晃悠的钟至,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弄得他最近很是无聊。
校庆当晚,消失已久的棠光和季知新一并出现在他宿舍里,邀请他一同前去看校庆晚会,态度积极得反常。
夏斯弋不知道他俩打了什么鬼主意,但他不想出门。最近早晚温差拉大,他隐约有点感冒的迹象,不想大晚上出去吹风,正中流感病毒的下怀。
可这两人却不答应,甚至一唱一和地演了起来。
一个劝他校庆一年难得一次,多少去看一眼,另一个拉开衣柜帮他找外套,不由分说地就往他身上穿。
窗外风声萧萧,彩带与疾风纠缠的声响掩盖不住两人极为明显的心思。
夏斯弋推开季知新给他套外套的动作,又打断了棠光三寸之舌的发功,扬声道:“有事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季棠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压住夏斯弋继续穿衣服:“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先去再说。”
这俩人少有这么目标一致又急切的时候,夏斯弋半推半就地穿上外衣:“事先说好,如果是诓我临时去晚会上台救场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哪怕我人已经到现场了。”
“放心放心,绝对不是。”
听着两人的保证,夏斯弋稍稍安下心来,跟步踏入晚夜的星空之下。
礼堂里,校庆典礼正在举行。
台上有人在表演个人独唱节目,曲调有些耳熟,他叫不出名字,只依稀记得这歌他好像和钟至一起听过,莫名给他带来一阵暖意。
夏斯弋停步在乌泱泱的座椅排后,立式的空调鼓噪起巨大的风音,间接压低了他的嗓音:“行了,我人都到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该倒出来看看了吧?”
一路拖延到这儿,有些事也不得不说了,棠光瞥了季知新一眼,怼了怼他的手肘:“你惹出来的事,你说。”
两人推推搡搡半分钟,最终还是季知新开了口。
他滞涩地清了清嗓:“那个,前一阵我和钟至私下见过一面。”
夏斯弋眼里的无奈转为惊疑:“啊?”继而快速敛回了那种情绪。
多年来季知新和他交好,自然和他一起疏远钟至,致使他险些忘了,他们三个都是高中同学,有交集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见了面我才知道,他想和你重归于好,来找我出主意。”
是出乎夏斯弋意料之外的情况。
季知新继续说:“我怎么可能帮他,我还记得高中毕业他拿小号耍过你的事,当时你那么难受,他一句道歉都不讲,现在装若无其事啊?”
“额……原来你对这件事还是这么理解的吗?”夏斯弋颇为难地扫了扫眉尾,“行吧,关于这个我之后再具体和你说,我现在比较想知道,你们俩火急火燎地拽我来这儿,到底干吗?”
夏斯弋犯难的态度加深了季知新的无措,他不自觉放低声音,话音几乎要融进人声喧闹的背景里:“我气不过,就说你以前喝醉时说过,除非他再穿一次女装和你道歉,否则你不会原谅他。”
夏斯弋激动地近前一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季知新心虚地垂头:“我编的……我想他知难而退,少打还想和你做朋友的主意,给你添堵。”
他拿出手机,翻出一条钟至发来的消息。
消息已经是近二十分钟前的了,上面只说了他会道歉,希望季知新如约带夏斯弋来礼堂。
季知新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后续,一发现钟至的回信,就慌忙去找棠光商量对策,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功夫。
夏斯弋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糟了。
事情好像奔着脱缰的方向发展了。
他问:“钟至人呢?”
两人均是摇头,毕竟过去这么久,他们谁也不知道钟至是不是走了。
夏斯弋尝试给钟至打电话,几通下来对面都没接,源自未知的不安感开始侵扰他的情绪,令他如被针毡。
“要不然我们坐着等会儿,看看节目,没准他还没来呢。”
夏斯弋哪里听得到棠光的建议,双眼一直在层叠的座位间东寻西觅,试图在其中找到钟至的身影。
他拍了拍季知新的肩膀:“我在礼堂里转转,你们在这儿等,如果见到钟至或者他回了消息,你就告诉他我没为当年的事记恨过他,让他先回去。”
台上换了一个又一个节目,夏斯弋费力地弯身穿过一排排的窄道,尽力避免阻挡其他人的视线,可惜依旧一无所获。
舞台剧不知进行到了哪个剧情,场内突然哗声一片。
“这也太丑了点。”
“敲,看一眼我今晚都睡不好。”
“也不知道是谁牺牲这么大。”
感慨和嫌弃的讨论声此起彼伏,距离夏斯弋较近的两人也在闲聊。
“我听说他们社团内部根本没人愿意扮这个角色,毕竟谁愿意留下这么丑的照片,以后说不准还会被人频繁拿出来开玩笑,本人又不好急眼。”
“那这人是哪里来的?”
“说是自告奋勇来的,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夏斯弋向舞台一侧的屏幕瞥看,镜头刚好切到话题中心者的身上。
那是一副被故意丑化过的面容和装造,从视觉层面上来说确实丑陋,甚至担得起“有碍观瞻”这个词。
可不知为什么,夏斯弋就是不自觉地停下了他匆遽的视线,为此滞留,直到舞台剧结束。
节目的间隙,主持人开始了经典的抽奖环节,今年外联部拉到了大方的金主,宣布可以在四位数的限额里帮助幸运者完成一个愿望。
听到这儿,场下的观众迅速沸腾,积极性个顶个地高涨起来。
整个礼堂的灯光一齐熄灭,屏幕上随机滚动的座位号余光微弱,夏斯弋被迫停下搜索的进度,蹲在原位。
翻腾的数字在万众瞩目下静止,在主持人念白的背景音和众人搜寻的目光里,一个模糊的背影走上了舞台。
澄亮的灯光围着立式话筒打下一束光,在偌大的舞台上圈出一块避无可避的视觉中心,等待着最幸运的获奖者。
刚才在舞台剧里扮丑的表演者探进光内,灼眼的光幕盖住了他的表情。
台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人继续吐槽,也有人在猜他会许什么愿望。
在主持人询问这个今晚的第一个幸运儿后,他讲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要求:“我的愿望是占用舞台上的三分钟。”
一片哗然间,唯有夏斯弋愣住了。
这声音……是、钟至?
他搭在掌心的指甲向内抠嵌,疼痛的触感盖不住他不可置信的惊愕。
不可能的,钟至最是好面子,穿成这样站在人前都绝无可能,更别提是在人声鼎沸的舞台上,那还不如直接要他的命。
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
台上的人继续说:“我有一份迟来的道歉想说给一个人听。”
可那份嗓音毫无变化,和他印象里的钟至一般无二。
夏斯弋不敢眨眼,他于暗处缓缓起身,麻木的知觉自身体深处攀沿,裹缚住他的双腿,拉住他停滞脚步。
灯光正中的人取出提前备好的卸妆湿巾,扬手自右眼斜擦下来。
湿巾划过的位置抹去了狰狞,露出他原本洁净无瑕的皮肤,还有那副夏斯弋从没在别人脸上看到的、寡色却惑人的桃花眼。
钟至近似呵护地轻扶起话筒,低声道:“从前我为了面子,骗过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虽是无心,对他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
“我原以为时间能代替一切安抚,却忘了凡是伤口必有疮痂,如果我不主动矫治,无论如何都不会恢复如初。”
他抬起眼眸,将视线锁于立在过道中央的夏斯弋身上,微微向他偏身。
会场内一片寂静,唯有立式空调孜孜不倦地吐息,风动处卷起五彩的尘埃,在他身边飞舞旋降,又小心翼翼地跃向隐匿于黑暗中的夏斯弋。
视线跨越明暗交界,无声交织,被话筒滋扰的嗓音沿着交汇的眼神向他传递,仿若在伏在耳边低语。
“虽然他没来,但我相信他听得见。我为当年的欺骗道歉,对不起,如果早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一定不会那么做。我愿意做任何弥补,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镀金的光影落在他身上,耀目得好似一支烟花棒。
灿亮的烟花疯狂地自我燃尽着,任由光芒自乍亮归于湮灭,只为给藏于暗夜的唯一一人留予炙热的辉光。
观众席零星地传来几句高声的“快给他一个机会”,嗓音在席面上左右回荡,夹杂回音的声响落入耳中,在夏斯弋心底掀起巨大的震荡。
三分钟已至,灰姑娘被收回了魔法,愿望在顶灯熄灭的刹那过期。
钟至走下台,投入茫茫的漆黑中。
数以千计的呼吸声在周围起伏,夏斯弋却仍分辨得出哪一息属于钟至。
他绕路奔跑,惶急地攥住了那份将熄的光点。
混黑中的对视谁也看不清对方,仅有两颗近在咫尺的心脏咚咚作响。
“你知不知道季知新在骗你,我没说过那些话,也从来没有要你为那件事道歉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那么说。”钟至轻声回答,“可是夏夏,我真的很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试试,也许就奏效了呢。”
夏斯弋哽住,一片浑论之中,泛凉的指尖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制止,只是问:“刚才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说我不在现场?”
钟至的笑音轻而浅:“选了这样的场合道歉,本意是希望有人见证我的心诚,而不是利用悠悠众口逼你点头就范。你是自由的,你的选择也该是自由的,不该被任何外因左右。”
舞台的灯光偏移,照亮了钟至的眼仁,夏斯弋看着他,任钟至目光中的韧丝笼住他的双眸,递来无法隔断的坚定。
所以钟至故意没在台上叫出他的名字,又刻意强调了一句他不在现场。
这样一来,如果他不想和这件事搅上关系,大可以扬长而去,事后随便丢出一张参加过校庆晚会的照片撇清关系,把解释的难题留给钟至。
钟至什么都替他想好了,更明白自己要承担的非议,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夏斯弋小心地控制着呼吸,吐出的气息仍在轻轻颤动。
钟至又出声:“季知新说的要求里,还有一样是女装。”
“你——”
钟至打断他:“我不是不能为你做到那种程度,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穿上重新道一次歉。”
钟至的手掌向上滑动,逐渐覆住了他整只手:“我只是记得,那天你走时是伤心的,我想,我不该再举起曾无意刺向你的利刃。”
“……”
所以这些年来他介意的、排斥的到底是什么?夏斯弋突然不记得了。
他于沉默中动容,眼眶中涌出的泪花湿润,将视野里的一切压缩成丝状的模糊物,涂掉了多年来的争执和隔阂,治愈了曾经的不堪与苦痛。
钟至近前半步,悄无声息地环抱住他,诉说着迟来的安慰。
热闹的抽奖环节还在继续,追光灯沿着场外移动,意外路过相拥的两人,在他们身上停滞了几秒。
众人的目光本就追着光柱追逐,几乎是瞬间就聚焦到了这里。
“哦~~这是哄好了啊~”
一句高声过后,会场陷入了巨大的起哄声中。
夏斯弋惊慌地脱下外衣,罩过两人的头顶,衣服围成的空间于晦暗中圈出一小片私密的安静。
他抬眸看向钟至:“抓紧我。”
钟至扬起唇角,于无数人的注视中牵起夏斯弋的手。
他们站在暗处,他的爱意却正大光明。
一切嘈杂都变做漂浮的音符,被单薄的外衣抵御在外。
风声呼啸,灯光追逐。
他们正在逃离,身后是喧嚷嘈杂的人群,身边是休戚与共的依恋。
这一次,他们是世俗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