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的江城, 入夜后的风还是有些刺骨的。
素来喧嚣的街道在此刻也安静了,二人牵手走到路边等车。
洒水车过后的街道上湿漉漉的,稀薄的月光洒下来, 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你和江妈,真的没有能和解的可能吗?”宋卿还挂记着江枝。
她们母女二人刚刚在病房的对峙, 那氛围如果不知道她们母女身份的人估计会以为她们是仇人吧。
“江妈其实是很爱很爱你的。”宋卿柔声劝道:“每次和你吵完,江妈也挺难过的。”
宋卿的声音很轻,她试图安抚江宜的情绪。
江家的母女纷争从来都是难解的题, 宋卿知道江宜的心里其实是很爱江枝的。
还记得没上高中前,江宜对江枝的抗拒和厌恶还没有现在这么明显。
当时初中的好友知道两个人的妈妈住在一起时, 有人八卦问二人哪个妈妈更好, 更喜欢哪个妈妈时。
江宜会闪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说:“两个妈妈都好, 虽然我很喜欢宋妈,但我还是最爱我妈妈,她漂亮又能干,会给我买滑板给我报兴趣班,更重要的是她很爱我!”
小小的江宜叉着腰,和好朋友炫耀江枝对自己的爱时, 既骄傲又神气。
宋卿也会不甘示弱地说自己的妈妈也是最最好的。
两个小姐妹在言语上列举着自己母亲和对方母亲的好比来比去,却从来不红脸, 姐妹二人一言一语绘声绘色地冲好朋友们讲家里有两个妈妈的好处和幸福。
引得那个时候的同学对她们羡慕不已,都希望自己也能有两个妈妈。
想起这个时,宋卿忍不住勾了勾唇, 抬起眼看向身侧的人。
路边的路灯明亮,站在灯下的女人单手揣在口袋里, 留意着路面的来车,眉眼间是沉稳。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仿佛昨天两个人还是绞尽脑汁该怎么省钱给妈妈买礼物的小孩, 一转眼就已经奔三了。
江宜察觉到宋卿的笑意,也沉眸看向她。
虽然不知道宋卿在笑什么,但她的笑颜还是让江宜坚硬的外壳破裂了几分。
江宜抬起手捏了捏宋卿的脸颊,轻声道:“笑什么?”
“想起了点以前的事情。”宋卿任她捏着脸,也不恼,淡声道:“还记得初中我们帮人家代写作业,结果因为题太难全班唯有我们和代写的那几个人拿了满分而被老师扣光了优秀分的事情吗?”
代写作业......
江宜有些愣神,记忆早已落满灰尘,被宋卿这柔声一句,吹开尘灰再次清晰在脑海。
代写作业是为了卖钱给江枝买生日礼物。
因为一直到高中前,姐妹俩吃住都是在家,是没有零花钱的。
宋雪意和江枝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宋雪意回江城发展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而江枝留在了京城被父亲安排进了体制内。
两个人再重逢时,彼此都已经事业有成。
虽然江枝从京城调动到江城是下调,但江枝能力强,五年时间内在江城做到了市长。
因为江枝的身份特殊,江宜和宋卿从小就念的公立学校,上下学偶尔是宋雪意去接,大多时候是姐妹俩自己坐车。
除了车费和餐费,姐妹俩不会再有零花钱。
而每年的节假日和两个妈妈生日的那个月,江宜和宋卿都会提前省下早餐钱去买礼物。
有时候看上的礼物超出额度的话,江宜还会去接一些代写作业的活儿赚点小钱。
一个连自己作业都不怎么愿意写的人,居然为了赚礼物钱去接好几份作业代写。
代写一份作业的价格也就在十块到二十块,钱只够逛精品店买一些便宜小巧的礼物。
有时候是会唱歌的玻璃水晶球,有时候是一束小巧的手捧花,有时候则是同学间流行的发卡和项链。
收到礼物的宋雪意总是会兴冲冲地试戴,然后奖励两个小孩一个亲亲。礼物也会完美地保存下来。
可每次收到礼物的江枝却并不会开心......
江宜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礼物太便宜,配不上妈妈,所以更加努力的存钱。
每次送的礼物越来越贵,也越来越细心。
江宜最后一次送江枝礼物,是她用自己存了一年的钱为江枝买的黄金项链。
那条被柜姐夸上天的项链被江宜捧给江枝,却连礼物盒都没打开就被直接丢到了地上。
江枝板着脸,双手环胸审问江宜的作业为什么不是全优,是不是就是因为弄这种东西才导致成绩下滑。
礼物并没有讨到母亲的欢心,反而是劈头盖脸的责骂。
即使那个项链最后被宋雪意捡起来了,江枝也只是冷冷地说自己对这种便宜的饰品过敏叫宋雪意丢掉。
送一次礼物挨一次骂。
江枝对江宜说的最多的是,你只需要学习就行了,不要浪费时间弄这种可笑的惊喜。
在江枝眼里,江宜就是个只需要学习的机器,是用来争光的工具,是等待着随时被检验的艺术品。
想到这里,江宜的神色沉下去,勾唇冷笑了声。
“我小时候真有够蠢的。”江宜淡淡的自嘲,神色冰冷。
宋卿看着江宜落寞的表情,轻声道:“其实礼物江妈都没丢,她全都留着。”
被江枝嫌弃的,厌恶的,带有江宜浓浓爱意的礼物全都被保留下来了。
那次江枝生病缺个证件,宋卿去江枝房间里寻找证件时打开了她的床头柜。
那些江枝说讨厌江宜准备的惊喜和送的礼物都被完整的收纳在抽屉里。
项链,水晶球,发卡,包括小学时江宜亲手折的千纸鹤。
江枝都没丢,甚至保存的很完美。
宋卿将这些说完,期待地看着江宜的反应。
但......
她忘了眼前的江宜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少女了。
“她骗骗自己得了,怎么把你也骗到了。”江宜垂眸对上宋卿的视线,眼眸中冰冷一片。
宋卿被她眼神里的冰冷刺痛,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欠妥,抿了抿唇轻声道:“抱歉,我没有想道德绑架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以后会后悔。”
因为年轻时的拼命工作,江枝的身体已经很坏了,完美的外表下藏匿着很多大痛小病。
宋卿能感觉出来江宜对江枝的在乎,虽然高中不肯再亲自送江枝礼物了,但也还是借着宋卿的名义送一束花。
一直到江宜出国的那年,她都还在惦记着江枝生日送什么花。
可惜没等到江枝生日,江宜就出国了。
“我没有怪你。”江宜看着宋卿的视线变得柔软,抬手将人搂入怀中。
当年的事情宋卿不知情,所以她才会劝。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让江宜彻底明白,所谓的爱背后包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二人拥抱在一起,谁也没开口。
远处亮起车灯,稳稳地停在她们面前,车窗降下,司机探出头问:“尾号7711?”
司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姐,剪着短发看上去干练又亲和。
“对,我的尾号。”宋卿从江宜怀中抬起头,轻声道:“上车吧。”
江宜打开车门,体贴地让宋卿先进去。
车内的温度和室外不能比,回到温暖的环境,人也随之放松下来。
车里没有难闻的味道,车饰和空气都如司机一般,清爽又干练。
宋卿的所有外送和出行的平台备注都是要女生。包括打车平台也是常年备注着要女司机,不论多急多赶,她都只要女司机。
一是有的行业歧视,如果客人不备注就会默认将机会留给男性,二是许多行业里,女性就是要比男性做得更好,更让人舒适放心。
因为刚刚的话题,上了车的二人不再讲话,路上很安静。
江宜紧绷了太长时间,在温暖的车内隐隐约约有了困意。
“要不要睡一会儿?”宋卿体贴道:“我叫了外卖,刚好睡一会,到家就可以吃东西。”
看着身侧人温柔的眉眼,江宜心里暖暖的,她忍不住倾身上前吻住了宋卿的额头。
专注开车的司机看见了车后二人的动作,并没有出言打扰,而是默默将歌单换成了轻柔的小甜歌。
这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宋卿并没有推拒。
而江宜也很克制地没有再要更多,唇离开后轻轻将额头抵在了宋卿肩膀上:“真的有点累,姐姐。”
宋卿抬手将她的发挽到耳后,柔声哄着:“那就睡会儿吧,到家了我叫你。”
以前放假回家时,江宜困了也会直接歪在宋卿身上睡着,最舒服的姿势莫过于枕在宋卿腿间。
而江宜此刻也照做了。
宋卿很瘦,但大腿上的肉却很柔软,闻着她身上浅浅的栀子花香,江宜的眼皮渐渐沉重。
车速平稳,偶尔只有小声的导航提示。
宋卿轻轻摘掉了江宜的眼镜,沉眸看着江宜的侧脸。
一贯活力满满的人此刻就连睡着眉头都是皱起的。
江宜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宋卿这样想着,有些心疼地抬手覆盖住了江宜的眼睛,柔软的掌心隔绝了刺眼的灯源。
“师父,车速可以慢一些。”宋卿轻声对司机说,“您打个表,多出来的钱我补给您。”
司机姐一摇手,洒脱道:“没事儿妹妹,您爱人是外科的医生吧?这个点下班应该是刚忙完手术吧?”
宋卿的心被那句爱人给烫了一下,只觉得无尽的甜蜜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勾起唇,应了声对。
“后面有毯子,给她盖上点吧。”司机姐轻声提示着:“毯子都是我每天手洗过的,很干净。”
透过后视镜看着睡得安稳的江宜,司机姐没再继续聊天,而是默默关掉了车载音乐,将车内暖气拨高了一个度。
“好嘞,谢谢您。”
宋卿道完谢后转过身准备毛毯,可在她挪动的时候,怀里的江宜突然抬手环抱住了她的腰。
低声呢喃了句:“不要走。”
这三个字让宋卿一怔,只觉得浑身血气逆涌,整个人真的愣住了不敢再动。
不要走......宋卿猛地想起十年前那一别,自己卑微地攥着江宜的衣摆,就是这样乞求着江宜不要走。
可始终没回头的江宜还是走了,甚至为了让宋卿放手,不惜脱掉了自己的外套。
深秋里,少女穿着短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痛苦地记忆清晰,宋卿轻轻抬手压住自己的心口,抑制住不受控的情绪。
睡梦中的江宜并不知道宋卿此刻的心里活动,感受到怀里人不再动后,原本搂紧的手垂落下去。
宋卿垂下眸,视线被江宜的手腕吸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搭在心口的手颤颤巍巍地朝着江宜的手臂探去。
借着窗外稀疏的月影,看清了江宜的右手手臂。
这个地方常年带着表环比别的地方要会更加白一些,此刻雪白的肌肤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缝合过的疤痕。
刀疤颜色已经很淡了,变成了一条突兀的直线留在江宜手腕处,看上去这条疤似乎跟了江宜很多年了。
一个恐怕的想法充斥满宋卿的大脑。
江宜自杀过。
在分开的十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