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宋雪意, 就像掐准了江枝的命脉。
刚刚还坦然自若的人终于有了紧张的迹象,江枝厉声道:“江宜,再怎么样我还是你的母亲。”
她话里的威胁在此刻已经稍显无力, 最后的一丁点母女情谊也已经被江枝亲手斩断。
“母亲?”江宜仿佛听了个大笑话一样,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里满是讽刺, 笑意未达眼底,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江宜长叹了一口气。
“天底下真的会有母亲跪下来求自己的女儿.....”江宜的声音顿了顿, 有些无力:“去死吗?”
宋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转过身有些无措地问:“什么?”
见当年的事情要被挖出来了, 江枝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她调转轮椅准备出去。
江宜却先一步预判了她的行动:“要么, 你今天就在这里把话听完,出了这个门,你我母女情缘已尽,十年前我在出租屋里割腕,身上的血流干了大半,房东妈妈报了警, 抢救了三天没死成,就当是我割肉剔骨换了你的生恩吧。”
江宜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去, 她用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讲出自己过去的事情。
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故事。
宋卿听得心惊,她想到了江宜右手处被割开又缝和的伤口。
“要么,你不听。”江宜讽刺一笑:“我就把这些事情讲给宋妈, 让她看看自己爱了三十年的人,最真实原本的模样。”
提起宋雪意, 江枝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双手攥成拳,轮椅背对着江宜, 停在了门口。
“故事从哪里讲呢?”江宜再次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累:“九月三十号,那天是个暴雨天,我生理期严重到在课堂上疼昏过去了,老师担心我,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继续上自习。”
“姐姐把我送回家以后,又回去上课了,因为下个月末就是物理竞赛了,我们约好一起去沪大,一起离开江城。”
详细精准到日期和天气,宋卿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那天自己明明已经和老师请过假了,想留下来照顾江宜。
可是江宜却执意让她回家,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没关系的。
竞赛迫在眉睫,宋卿的物理并不算好,再加上天阴着仿佛随时会降下一场暴雨。
宋卿还是被宋雪意送回学校了。
她们家向来如此,重视成绩已经远超过重视孩子的身体。
在宋卿刚进教室坐下后,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终于被闪电劈开,泼天的大雨落下,伴随着阵阵雷鸣。
那是江城近二十年最罕见的一场大暴雨,雷声响彻天,似乎要将天劈开,闪电将夜色映衬得亮如白昼。
宋卿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坐在教室后落下的不仅只有暴雨。
那些被隔绝在窗户外的雷鸣闪电,全都落进了江宜的房间。
吃了止痛药的江宜怀抱着宋卿给她灌好的热水袋,睡得昏昏沉沉。
江宜的每次生理期都痛得格外吓人,一整天神色恹恹,还会伴随呕吐,唯有昏睡是她躲过身体折磨的唯一办法。
可是那天,睡梦中的江宜被惊醒,房间门被暴力撞开,江枝从房间外走了进来。
那条在江宜不知情的状况下爆火的照片,是点燃江枝对她恨意的最后一丁火星。
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怀里的热水袋被抽走。
江枝攥紧江宜的头发,将人生生从床上拖拽了下来。
看着突然失控的母亲,江宜还带有几分困意的恍惚,头皮上传来的痛叫她无法忽视,甚至超过了小腹传来的痛。
“江宜,你是不是一天不作妖就不能活啊?”江枝的手机在一天之内被打爆了。
江钟国的愤怒,宜家人的责问。
还有一张匿名发来,从爆火的评论区里截下来的图。
是一张偷拍的江宜和宋卿的照片。
照片背景是江城一中的教室,穿着校服的宋卿睡着了,坐在她右手边的江宜倾身虔诚地吻着她的额头。
构图很唯美,两个人的颜值堪比偶像剧。
江枝小心翼翼维护了十二年的幸福生活,全都被江宜那张爆火的照片,和这张偷拍的图给毁掉了。
她死死攥着江宜的头发,仿佛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泄愤用的沙袋。
彻底清醒的江宜挣扎着,她不知道母亲这样突如其来的暴怒是因为什么。
“好痛妈妈。”江宜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就是因为这个下意识的抗拒动作,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
将江宜掀翻在地。
长了十七年的江宜,不论是在老师堆里还是同学手里,全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所有的骄傲,都被江枝这一巴掌打的荡然无存。
莫名挨了打的江宜不明所以,小腹的痛让她没有力气还手,只能跪坐在地上错愕地看着母亲。
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的江枝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母亲身份。
她将手机丢到江宜面前,聊天界面上满是江钟国的责骂。
骂声不堪入目,脏得江宜将手机丢开。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江枝看着跪坐在地的人,结合了自己和宜程君的优良基因,才十七岁的江宜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美人。
可江枝现在恨极了这种结合着自己和宜程君模样的脸:“你就是我天生的克星,为什么宜程君死前没把你带上啊?”
身体的不适让江宜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她有些不明白母亲这样的恨意是为什么。
甚至连宜程君这个名字都变得有些陌生了。
这是江宜生父的姓名,是江枝绝对禁止提及的不堪。
上一次提起时,还是刚搬到江城的一个冬天。
临近宜程君的生日,江宜偶然一次问起江枝,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爸爸和姑姑。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询,却让江枝彻底失控。
那晚江宜没能在上床睡觉,甚至连房间都没能进去。
十二月的天,五岁的江宜跪在楼道口,对着紧闭的大门一遍一遍讲对不起。
虽然江宜并不太能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从那以后,她再没有提过一次关于父亲和姑姑。
听着那个已经从记忆里被隐去的名字,江宜有些恍惚。
“我真的受过你了江宜。”江枝并没有在意江宜越来越惨白的脸色:“你们宜家人的基因是不是都一样的下贱啊?”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江宜的房间门正对着那扇窗。
被推开的房间门大敞着,屋内屋外没亮灯,只有江宜床头,宋卿走前留着的小夜灯,以及贴心放在桌子上的热水。
暴雨砸进地板,刺骨寒风将桌案上的试卷书本卷得沙沙作响,跪坐在地上的江宜一点一点麻木。
她以为自己的沉默能躲开这场大祸,殊不知这只是开端。
接着,江宜就听到了人生十七年中,最恶毒最不堪的骂词,还有一段自己不曾知晓的过往。
年少的江枝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女,她有一手好文笔,写的文章细腻如诗,被刊登在各大杂志首页。
十七岁就以京城一高状元的身份被京大文学系录取。
也是这一年,她在文学社遇到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学姐,宋雪意。
二十二岁的宋雪意是文学系大四的学生,以满绩的成绩被保送本校文学系的研究生。
毕业季忙完了事情的宋雪意没事儿就泡在文学社,她既是社长,也是校刊的主笔。
宋雪意人如其名,清冷如雪,自带诗意。
是校园里公认的女神级别,亦是一众少男少女倾慕的对象。
那天是江枝第一次为校刊写稿,修修改改总是不满意,抱着空白的稿纸坐在校内人工湖旁发呆。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温柔的问询从身后传来,惊扰了江枝的焦躁。
江枝回头,暖阳从错落的树影间洒落,落在来者的发顶和裙摆。
棉麻长裙,乌黑的长发,唇边的笑意以及,盛着暖阳的眼眸。
江枝的呼吸仿佛在片刻间停滞,她不记得自己望着宋雪意发呆了多久,只记得眼前人的温柔笑意,和头顶正好的暖阳。
温柔,明媚,略带有微风的秋末午后。
江枝第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她开始理解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用在宋雪意身上,正正好。
关于最后报刊写了什么江枝已经不太记得内容了,但从此以后她有了新的笔名,在日记本里悄悄藏着自己的少女心思。
江枝极有才情,饱读诗书又风华正茂,很快校刊上文章便大获称赞。
同时也吸引了宋雪意的注意。
二人有着共同喜欢的作家,聊起读过的书籍也出奇的相似。
她生动,她明媚。
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江枝大二那一年,她借着自己的成人日,和宋雪意表了白。
大学四年,江枝有了往前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欢乐。
宋雪意的出现是一束意外闯进她世界的暖阳,那日惊鸿一瞥,足够江枝铭记一生。
可一切的美好都在江枝毕业那年被斩断了。
宋雪意也临近毕业,每天忙得无暇分身,那是六月的一天,宋雪意陪江枝拍完毕业照,二人在校门口分别。
江枝回家,宋雪意回办公室继续赶稿。
谁也没想到,那一面是二人最后一面。
被江钟国接回家的江枝被没收了通讯设备,换上面料昂贵价格不菲的衣裙,跟着父亲出席了一场晚宴。
一场在江枝不知情的状况下,举办的订婚晚宴。
而晚宴的主角正是江枝和宜程君。
那个记忆里的邻家哥哥,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宜程君年长江枝三岁,与混军区的家族基业不同,宜程君自幼身子孱弱,清瘦高挑,常年爱穿中山装,戴一副银框眼睛,是京城一高里的语文老师。
未来宜家的接班人是他的姐姐宜程颂,一个飒爽英气,强壮干练的女人。
江枝并不接受父亲的安排,她在晚宴上摔了杯子,第一次忤逆了江钟国的命令。
从小到大,江枝的人生是一本由江钟国撰写好的小说。
江枝是江钟国唯一的女儿,享受着优渥的生活条件被整个家族捧在手心里长大,是京圈里最受羡艳的大小姐。
搞砸了订婚宴,江枝被江钟国带回了家,强行关在了楼上阁楼。
从关进阁楼的那天起,江枝失去了和宋雪意的联系。
她被剥夺了一切接触外界的权利。
也是从那一刻起,江枝才知道自己从小众星捧月,备受疼爱的原因。
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并不将自己视为女儿。
而是一盆精心栽种培育的花朵,打造温暖的生存环境,供给最好的养料,只为了在花盛开到最好的时候,摘下来送出去。
送给能巩固自己地位的合作伙伴。
而宜家就是那个合适的伙伴。
江家在京城一家独大,所有的基业都靠着江钟国年轻时卖命换来的。
为了能顺利站稳脚跟,江钟国需要宜家军区的助力,虽然宜家儿子文弱,但女儿实在优秀。
虽然江家现在属于是下嫁,但这笔买卖实在不亏。
以宜程颂的潜力,不出十年时间就可以做到顶峰。
那个时候,江家也能顺利凭借这股助力,彻底在中央扎稳根基。
而恰好宜家儿子又对江枝倾慕许久,甚至不需要江钟国多暗示,就轻易定下了这场婚约。
而那盆精心养护的花被搁在阁楼,没人过问她的想法。
在江枝被关在阁楼暗无天日的半年里,宋雪意疯了一样满世界找她。
奈何宋雪意有再好的文笔,再出色的学历,也不过是个学生罢了。
江家在京城的势力根本不是她这个小老百姓能撼动的。
宋雪意苦寻江枝半年,最后却等来了爱人与青梅竹马结婚的消息。
满城的喜报,铺天盖地的文章,字字句句都在赞颂着江家和宜家的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甚至那条刊登着江枝婚讯的报纸,还是由宋雪意亲自审稿校对的。
被断崖式分手了的宋雪意受不了打击,辞去了前途大好的工作,回到了家乡江城。
这一别,就没想过二人今生还会相见的可能。
心灰意冷回了江城的宋雪意日日以泪洗面,沉浸在悲伤中不肯自拔。
若不是母亲宋白梅清晨下楼买菜摔断了腿,一个人躺在楼道里直到天亮才被人救起来,宋雪意恐怕还要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也是那一次,让宋雪意彻底醒悟。
宋白梅年近七十,身体越来越差,摔了腿后日渐消沉,总是说着自己大限将至的丧气话。
“如果实在是碰不到可心人结婚,那就留个孩子吧。”腿伤好后出院的宋白梅劝着女儿:“不然以后像我一样,躺在楼道里连个送我去医院的人都没有。”
母亲的话像一个耳光,将沉浸在情场失意的宋雪意打醒。
斟酌半月,宋雪意答应了母亲的提议。
她寻找了优秀的精子库,做了试管婴儿,生下了宋卿。
但意外的是,新生命的到来冲散了家里郁结的丧气,消沉的宋白梅看着襁褓中的宋卿,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宋雪意也将生的全部盼头寄托在了女儿身上。
直到六年后,江枝找上了门。
还带着五岁的江宜。
话讲到这,江枝的语气骤变,她从幸福又痛苦的过往回忆里抽离出来。
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女儿,在江宜的眉眼间依稀窥见了亡夫的影子。
失控的江枝跪了下去,头发散乱,状若鬼魅,她拉着江宜的手,祈求着:“江宜,算妈妈求你好不好?”
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的江枝,江宜吓得忘记了反应,呆在了原地。
她看着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母亲一遍一遍,重重地磕着头,一声一声哀求着自己。
“我求求你放过我好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和雪意分开六年,我和你的父亲一点感情都没有,包括你,我甚至恨透了你。”
“每次看到你这张脸,就让我恶心。”
“我知道你喜欢宋卿,可是我也想和我的爱人在一起,我已经因为你的到来放弃过雪意了,我不能,也不想再因为你放弃一次她了。”
“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求求你,求求你.....”
江枝磕头磕得很响,实木地板被她撞得发震。
江宜被吓坏了,蜷缩在床脚,看着一遍遍哀求着自己的母亲,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尽管一直都知道江枝不满意自己,可江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阻碍母亲幸福的绊脚石。
江枝的头在地板上撞出血印子也不肯停下。
回过神的江宜扑过去抱住疯狂的江枝,示意阻止她的行为:“妈——”
窗外惊雷落下,江宜这声凄厉的呼唤被雷声吞没。
这声惊雷唤回了些许江枝的理智,她推开江宜,扑上去掐住了江宜的脖子:“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的妈妈。”
“你这个讨债鬼,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不下地狱?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失去理智的江枝掐着江宜的脖子,恍惚间将身下人看成了早逝亡夫。
江宜被掐得无法呼吸,骑坐在身上的人压着小腹,阵痛几乎要将她逼到晕眩。
江宜不知道江枝这恨从何来,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流着一样骨血的人,会对自己有这么强大的恨意。
可供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江宜挣扎的手滑落了下去。
她怕自己的挣扎弄伤江枝,指甲嵌入掌心,断裂的甲片进肉里,留下大片血痕
江宜不再反抗,坦然地松开手,静静地迎接着死亡。
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又亲手将我扼杀。
正当江宜以为自己真的就要这样死去时,身上的人像是又突然恢复了理智。
“对不起,对不起。”江枝看着已经被掐到脸色乌青的江宜,慌张地松开了手:“对不起江宜,妈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毫无生气,宛若破布娃娃的女儿捞起,搂进怀中拥抱。
这是江宜第一次被江枝主动拥抱住。
渴望多年的母亲怀抱终于得到,可江宜却已经没有力气回抱住她了。
身体的痛,精神上的打击让江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一直以为江枝对自己的怨气是源自于自己不够优秀,但其实即使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也不会换来母亲的半句夸耀。
因为她江宜,整个人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一个被自己最在乎,最渴望靠近的人,视为终生耻辱的错误。
发泄过了的江枝冷静下来,她抱着女儿的肩膀,伏在女儿耳畔温柔地说:“妈妈错了,原谅妈妈好不好?”
已经无力回答的江宜艰难地从肺腔中挤出声音,闷闷地嗯了声。
“妈妈的满满最喜欢妈妈对不对?”江枝将怀里的人松开,温柔地拨开贴在江宜额前的发:“你愿意为妈妈做一切事情对不对?”
江宜望着江枝渴求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痛意甚至让江宜产生了幻觉,眼前这癫狂疯魔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只是恰好长了一张和妈妈一样的脸罢了。
“那你会为了妈妈去死对不对?”江枝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讲话时的神情近乎癫狂:“只要你死了,我一切的痛苦都结束了,所有的东西都会因为你的死亡而结束。”
江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江枝的唇一开一合,视线也变得模糊。
自己的亲生母亲,居然会提出让自己去死的请求。
“你是不想见你爸爸吗?”江枝看着失神的江宜,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你死了以后我可以把你和他埋在一起,这样你们就可以见面了,好不好?”
江宜讲不出话,她只觉得冷极了。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冷意,
见人没有反应,江枝又变了脸,她看着江宜,厉声问:“你已经夺走了我的幸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没有。”江宜不知道自己用什么地方发出的这声回应,喉咙似乎还被掐住,她无法呼吸。
得到回应的江枝由衷地漏出笑意,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将人紧紧搂进怀中。
江枝顺着江宜的发,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脊:“妈妈的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