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等人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 面面相觑。
这本是刘家与隔壁荷村人之间的纠纷,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愿意管。
今年刘家人提高了佃租, 三七分变成二八分,有一半的村民就已经不再租种他们家的地了, 如此一来,家里进项自然少了许多,心里对这些为富不仁的大户更是不满, 如今见他们家吃瘪,心里暗爽, 又岂会帮他们出头。
况且那可是鹰巢岭的人, 比起过去的白虎山匪, 有过之无不及,皆是穷凶极恶之辈,谁又愿意去招惹这群土匪?
就在众人纷纷摇头准备散去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哭号声由近及远。
道路的另一头,两个人影搀扶着踉跄而来,边走边哭, 声调凄凉哀怨,听者无不动容。
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何大, 那不是你亲家吗?”
何大定睛一看,顿时心头一惊,慌忙迎上前去:“亲家, 你们怎么来了?我们家二丫呢?”
来人正是何大二女儿的公婆,许老汉哭丧着脸, 声音颤抖地说:“没了,人都没了。死的死, 剩下的全被抢上山了,家也被烧了……”
张三爷赶忙上前道:“怎么回事?”
许老汉泣不成声地继续道:“鹰巢岭的土匪昨夜偷袭了我们村子。那些壮丁,要么被杀,要么被迫加入了他们。女人们……全都被抢上山去糟蹋了。我那可怜的孙女,才十二岁啊……还有我的狗娃,他才七岁,就被人开膛破肚挂在树下一天一夜。我们两口子他们看不上,砍了嫌弃卷了刀刃,捡回了一条命,刚把人埋了……”
许老汉像是被捅破了泪泉,呜呜直哭。
大柳树村的众人听完这一段话,只觉得遍体生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
何大更是双手抖得无法握住东西。
“太凶残了……”有人低声喃喃。
“这可怎么办?刘家刚刚招惹了荷村的人,那领头的还说鹰巢岭的鬼见愁就是他们家亲戚,我看下一个目标就是咱们村子了!”
“我们又没招惹他们,他们要找刘家的麻烦就让他们找去。与我们有何相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许老汉他们村子不也没招惹那群土匪吗?结果还不是被屠了村。”
“就是啊,土匪屠村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心惶惶。他们虽然对刘家没有多少好感,但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沦为土匪的下一个目标。
“这可怎么办啊?”有人无助叹息。
“哎呀,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啊。”另一个人无奈地摇头。
“回家吧,回家吧,要是真有土匪来咱们就上山躲躲去。去雾隐山吧,就算葬身狼口也好过被那群畜生折磨。”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咱们村子也不是吃素的,训练了这么久,未必就打不过那群畜生。”
“人家那些土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凶残无比,而且听说他们有六七百人,咱们一个村子才四五百人,青壮年也不过一两百,怎么打?”
“这不是有梨花他们在吗?刚刚那一箭你也看到了。”
“咱们只有一个梨花啊,双拳难敌四手,她一个人能挡得住多少人?”
梨花听到这些人议论纷纷,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
众人长叹一声,纷纷转身往家里走去。
“乡亲们——乡亲们——先别走,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
若是没遇上这么个事,刘老爷或许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听完许老汉夫妇那一顿哭,就知道大难临头了。
故而不管不顾,只得先拖住这群人再说。
村民们驻足回望,见是他出的声,顿时就有人讽刺道:“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可不敢掺和到刘大户家的私事里边。”
另一人接口道:“刘大户可要记得了,人家把撞坏的门算在你们头上,记得安排人去修门,不然你们就出银子让大家伙给你修了。”
“门的事好说,”刘老爷哭丧着脸,冲着村正苦苦哀求道:“三哥,哎三哥,你看在大家同一个村子的份上,帮帮忙吧。
张三爷眉头紧锁,道:“刘老爷,你要是有粮就赶紧出粮吧,鹰巢岭的土匪,我们小老百姓可招惹不起。”
“可是我去哪里要这么多的粮食?现在一斤粮比盐油还贵,都顶破天了。我要是有这么多的银子,我早就拿到外头去卖了。我是真没有啊!”
张三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啊,谁让你贪这个便宜,让别人抓了你小辫子,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
刘老爷继续哀求道:“三爷,大家一个村子这么多年,你也不忍心看着我们一家几十口人走投无路吧——”
张三爷叹息道:“我倒是想帮你,可我一把老骨头,我能帮你什么?我打也打不了,骂也骂不过,你找我是找错人了。”
刘老爷不死心地说道:“你是村正,你帮忙和村里人说一声,让大家伙帮帮忙。大家都训练中这么久,就算真来人,咱们一起上,也未必会输。你就行行好,帮个忙吧。”
张三爷听他这么说,瞬间就沉下脸来:“说到训练,平日让你们家来训练你们也不来,轮流排班巡逻站哨你们也不来,当初建学堂的时候更没出过一分钱一份力,现在倒是有脸来说这个?呸!别求我,我不齿跟你说话。”
刘老爷听到这话,顿时面红耳赤,道:“我知道,我这不是忘了吗,我们家出不起人,我出钱,我回去就攒了一起交,该出多少我补多少,欠下的我一次性全都补上,一文钱都不会缺,可行?”
一旁的张老五啧啧一声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你们自家惹得的灾祸,却想转嫁到其他人身上,想得挺美呢你这老头。”
刘老爷胀红着脸道:“大家一个村子,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况且我又不是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是那些人知道我家田地多,故意设了陷阱勒索我,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正要上马回家的梨花听到这句话,冷笑道:“说到见死不救,当初可是你们家先见死不救的,还差点逼出人命来,那日你可是口口声声说了,你家的好四儿没有亲自动手逼死人,就不算他有错!怎么,如今你倒是有脸拿这句话来怼我们,你真是个不知羞的老头。”
不远处的刘有铁闻言,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刘老爷也自知理亏,但如今要是这事情不解决,他们刘家怕是要被扒几层皮都不够,而且一旦被贼人盯上了,以后怕是永无宁日。
除了手头几十个长工和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他再无其他依仗,面对那些蛮横无理连官府都束手无策的土匪,就算他去找大女儿,去找那位姻亲,定也是徒劳无功。
唯有眼前这一村的村民,或许还能有点希望。
而此时,梨花挺直了腰杆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刘老爷哪里还有往日的咄咄逼人,赶紧一把将身后的刘有铁拉过来,强压着他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当初是老四不对,他鬼迷心窍,见死不救。我在家已经狠狠责罚他了。梨花,求求你,看在我是你亲祖父的份上,帮帮家里吧。”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如今整个村子表面上是听着张三爷的,但事实上,真正掌握话事权的,其实是大根的这个女儿,自己从未放在心上的亲孙女。
梨花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哦?你现在记得我是你亲孙女了?你养过我爹一天吗?你给过我爹一文钱吗?我们家当初没分你们一份田地,建房子的时候更是没拿你一文钱。你尽过一天做爹的责任吗?现在知道来找我们了?”
“梨花,是爷不是人,爷错了,你就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帮帮我们吧。”
说着就自己也噗通一声跪倒她跟前道:“爷求你了,爷给你磕头了。”
说着咚咚咚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张三爷等人见状,赶忙上前拉他,劝道:“你这是做什么?她一个年轻小姑娘你要折她的寿吗?你这不是逼着她吗?”
刘老爷老泪纵横地哭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眼下被那群饿狼盯上了,要是只盘剥一次我们咬咬牙拼了命也凑上去,可这些人闻着味就来,得了一次次次来,哪里能顶得住。”
“三哥,三爷,你帮帮我吧,那群人要是进了村子,他们不会只盯着我们家,其他家他们肯定也不会放过,帮我就是帮大家伙啊。”
张三爷听到这话,沉默了那么一下。毕竟前头许老汉的村子就是个活生生的案例。
刘老爷又冲着梨花继续磕头:“孙女,大孙女,爷求你了,只要你帮这一次,你要什么,爷都答应你。”
马上的梨花听到,嘴角勾起一抹嘲弄,道:“你当真舍得什么都给我?”
刘老爷愣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当然,只要保得我们一家老小的平安,自然是答应的……”
然而后面声音却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梨花却步步紧逼:“你们刘家如今五百多亩地,你若是答应给村里每户人家分个五亩,这个忙我倒是可以帮,我相信大家伙也是愿意的!乡亲们,你们愿意吗?”
周边的人群听到这话立刻就沸腾了起来,纷纷表示:“要是真有五亩地我倒是愿意拼上这条命。”
“干,五亩地,那就不用饿肚子了,他愿意给地我们就愿意干!”
刘老爷听到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冷汗直流,村子里七十户人家,要是每户分五亩,那就得分三百五十亩地,这偌大的家业岂不就散了!
瞬间说不来话。
梨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双脚一用力,马儿迈开步子,朝村尾家的方向跑去。
……
傍晚,待大牛二牛他们回来后,梨花估摸着夫子差不多吃完饭了,这才提着书袋去了学堂。
夏寻雁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他前一天的功课,随后才开始向她传授新的知识。
经历了这两日的反省,梨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发疯一般地学习,甚至在巡村的时候,脑海里都在背诵书本的内容。因此,当夫子考问她时,基本上能对答如流,甚至比起以往,默写出错率也降低了一半以上。
听着夫子虽然语气一如既往冷淡,但从眼神里还是能捕捉到一丝的满意,梨花心中稍安,心里想着以后无论如何再不敢松懈。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夫子之所以愿意如此倾囊相授,除了她教书育人的职责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沾了姐姐的光。
夫子曾经与姐姐交好,虽然后来因为某些缘故错过了彼此,但能看得出来,她还是盼着姐姐好。如今,自己有幸得到了姐姐的青睐,夫子定也不愿让一个糟糕的人陪伴在姐姐身边。
梨花越想越为自己先前的懈怠而感到羞愧,恨不得长了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将所有的知识全都记下,如此才不辜负夫子的期盼和姐姐的厚爱。
学了一个多时辰,看着夏寻雁略微苍白的脸色,梨花赶忙提出结束今日的课业。
夫子白天要教孩子们,晚上还要为她单独辅导,这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而且之前每次都要让夫子陪伴到深夜,梨花不安极了。
夏寻雁确实疲惫,顺势合上了书本,却若有所思问道:“今日村口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对于鹰巢岭的土匪进犯有什么看法?”
梨花老老实实回道:“以如今局势来看,官府无能已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官府出面,百姓只能靠自己。目前人数上来看,鹰巢岭的土匪人数还没有达到当初白虎山匪那样的规模,但如果任由他们继续做大,一个个村子被攻陷,也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如果我们村子能战胜土匪,无疑是一个振奋的消息,其他村子也会因为看到希望而继续坚持。”
夏寻雁又问:“那么你所提出的,若是刘老爷肯出田便愿意带领村民抗匪,你当真认为仅凭村民之力可战胜那些土匪?”
梨花回道:“土匪虽然凶残,但若是村民能够抱团作战,并非不可能。不过眼下土匪势头正猛,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和动力,乡亲们不可能下得了决心进行抵抗,更多人会选择逃避,宁愿进入深山老林也不愿站出来。”
夏寻雁点了点头,随即提出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倘若土匪全员出动攻打大柳树村,你要如何应对?”
梨花想了想,道:“土匪进攻或许只是几个时辰半天一天的事,但夫子在教孙子兵法的时候曾说过,前头的战事不仅仅只是那一刻的较量,比拼的更是平日的积累和训练,以及后背各方面的资源保障。因此我认为一旦确定要与土匪抵抗到底,就要提前做好准备。”
夏寻雁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梨花道:“首先,要收集信息,除了知道土匪的动向,还包括土匪的装备、战斗力、战术习惯等。单单凭我们一个村子比较难做到这一点,但我们可通过与其他村子的联系,共享这些情报,形成一个巨大的信息网。”
当然,这一点对梨花来说可有可无,她有系统在手,基本上可以确保十里之内的所有情报都是准确无误。
“其次,提前进行防御工事,如挖壕沟、石墙或木栅栏,另外在村子外围设立几道防线,使土匪在进攻时不断消耗他们的力量。”
“三是人员配置与训练。这件事我们村子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在做了,但我们是统一训练,如果确定要与土匪开战,就要分组,将大家伙按照年龄和体能分组,进行针对性的训练。或许我们可以挑选体能和战力比较强的村民,组成一个特别小队,进行特殊训练,并且配备更好的装备,用于执行突袭等关键任务。”
“四是在战术与策略方面谋划,根据土匪的实际情况,灵活调整战术,如诱敌深入、分兵合击、夜袭等。或者通过散布假情报、制造恐慌等手段,扰乱土匪的军心。”
“这一点,还得向夫子请教。”
夏寻雁听完她上述观点,神色稍缓,却摇了摇头:“目前来看,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还有吗?”
梨花道:“还有,我们需要外援或联盟。一双筷子和十双筷子的故事人人都知道,对付土匪同样适用,单单我们一个村子,或许可以抵抗一窝土匪,可要是还有更多的土匪更多的流民涌过来,即便我们的策划再周全,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外援方面我可以向师姐求助,但村与村之间的联盟也要建立起来。”
她继续道:“最后一个是后勤保障,村里老弱妇孺皆可胜任,主要确保村子的粮食和水源不被土匪切断,同时要提前准备医疗救护,对战斗中受伤的伤员进行及时救治。”
夏寻雁听完这些,略微激动地站起身,踱来踱去,最后道:“你所说的这些,周到且详尽,也不枉大年三十晚上通宵给你讲兵书,然而纸上谈论是一回事,成与不成,得看你如何行动。”
“倘若事情定下来,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夏寻雁这才欣慰点头,转身又去寻了另外一本书递给她道:“这本我做了注释,平日你要是不来学堂,在家可自行看这本,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梨花赶忙应下,恭敬地接过书本。
只是拿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瞬间被其指尖的冰冷所惊到。
想起这两日来董芸的状况,她心一提,试探着问道:“夫子可是来了月事了?”
夏寻雁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事,道:“是不是我手太冷了,吓到你了?”
梨花点了点头。
夏寻雁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人能瞬间察觉自己的情况,想来是注意到公主也是这般了,于是也没有隐瞒。
“四年前,我与公主南逃,在经过琅河的时候,追兵将至,那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时刻,江面结着薄冰,也没有船只,我们两都刚好来了月事,万般无奈之时,不得不投入河中,在侍卫的掩护下渡江逃命。寒风如刀,河水冰冷入骨,感觉像是肺中都要结了冰,自那以后,每逢这个时候,身子就会比往时要冷上一些。”
梨花听到这话,浑身发颤,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姐姐身子冷,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凤凰落难,道路崎岖,远不是自己能想象,自己曾经大言不惭说要做凤凰身边的鹰隼,可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她握紧的手指几乎刺入血肉,心痛得无法呼吸,倏地站起身,道:“我去给夫子烧炭。”
夏寻雁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任由着她去忙碌。
她没有告诉梨花的是,当年琅河一事之后,次年三月,她与明月来到渭水边上,看着汹涌的江面,她对明月说,太冷了,她害怕,要暂缓渡江。
明月心疼她,便应了下来,只是在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明月没有等到自己,而是等来了自己嫁给镇南将军的消息。
泓州境内大大小小的河流数十条,她没有办法再看她的明月在倒春寒的天气里,还要面临着遇江则投水的局面。
至少泓州境内,明月不需要这么做。
好在,如今有人替她心疼明月了。
想着刚刚女孩对与鹰巢岭土匪的那一番作战计划,女夫子心想,有她在,冬日下河渡江的事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