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爸爸和妈妈吗？”这是路明非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他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任何画面，唯一对父母的印象，也来自于之前古德里安教授提供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很精神也很好看，像刚刚从学院毕业的青春女孩，爸爸则像一个毕业许久的老油条，利用某种手段将女人骗到手里的家伙。
但眼前的妈妈不一样，她的眼里是充满爱意的光辉，即使路明非从来没有去具体形容过何为爱，此刻依然感受到那种万千雨水降落，生命循环生息的爱意。女人的脸上没有照片看起来那么年轻，甚至很憔悴，眼眸好像随时都要闭上。
路明非还在下坠，他的衣摆拉的越来越长，线条组成的画面也开始了变化。
“明非，今天是你第一天上学哦，做好准备了吗？”女人穿着白色的连衣花裙，在落地窗前像盛开的素菊。
她蹲在小小的男孩面前，帮男孩背上书包。
“妈妈，你会和我一起上课吗？”男孩说。
“不会哦。”妈妈说，“明非一个人上学会害怕吗？”
“会害怕！”男孩大声说，脸庞的棱角很青涩，眼睛宛如湛蓝的水晶球。
路明非愣住了，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幕画面……在他脑海深处，他从小就寄宿在婶婶家里，记忆里的房子是充满时光气息的烤木窗台，泛着锈点的铁架床，还有贴满了对联了木门。
后来床换成了木架，门上的对联也从之前的“福”变成了生肖图案。
但唯独没有眼前的落地窗，没有落地窗前的女人蹲下来帮他穿上书包。
路明非曾无数次幻想……如果父母在自己身边，那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景象。
可能是周末在公园里的野餐，父亲开着不是很贵的SUV载着他们来到草坪旁边，自己和妈妈努力的将车尾的东西搬到草坪上，然后躺在充满泥土清香的世界中仰望蓝天。
反正不是眼前的样子，平淡……简单。
简单到令人毛骨悚然，又痛彻心扉，像从阴暗的梦中突然清晰，全身的皮肤都在涌动着名为“感动”的闪电。
“妈妈！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我害怕！”
画面里，还不到腿高的男孩死死抓着女人的群里，表情楚楚可怜，显然女人也受不了孩子的示弱，她弯腰抱起男孩。
“为什么会害怕呢？”女人轻声问。
“因为，因为我没去过学校！”男孩哽咽地说，“我不想去不认识的地方。”
女人蹙眉，然后小声说，“但是你不去学校，就不能学知识，不能学知识就会变成笨蛋，变成笨蛋就没有人喜欢你了哦。”
男孩浑身一震止住哭泣，被吓到了。
“但是……但是我不想去。”男孩的嘴瘪起来。
真讨厌啊，这个男孩。路明非心想。
明明有这么可爱温馨的家庭，好好听话不好吗。
“不能不去！”女人神情严肃，“妈妈可以送你去学校，但是你要自己听课！”
“我很害怕！”男孩哭腔，“我一个人去学校都这么害怕，那我去学校后，妈妈就一个人在家里了！妈妈会更害怕……我不想去！”
原来是这样吗，女人的表情突然软了下来。
这个孩子，不去学校并不只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一个人的世界太可怕了，不愿意妈妈也面对这样的绝望。
“妈妈不害怕哦。”女人轻声说，“所以明非不用担心妈妈。”
“啊！？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明非对妈妈的爱，让妈妈不是一个人哦，只要还有人爱着你，你去到那里都不是孤独的，都不用害怕。”女人微笑道，“所以明非也不用害怕，因为明非也不是一个人。”
“所以妈妈也是爱我吗”男孩睁大眼睛。
“是啊。”女人点点头，“妈妈爱你。”
男孩睁大眼睛，眼里泛出闪亮的光。
路明非睁大眼睛，泫然泪下。
妈妈爱我。
妈妈说的。
有人……爱我。
路明非被巨大的幸福拥抱住了，在孤独的世界里，有人不辞辛劳的闯入，然后张开怀抱拥吻于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抱源于母亲的爱，长达十九年的人生，终于在这个幻彩琉璃的世界中重逢了曾经的爱者。
这是来自许多年前的告白信，在时间的洪水中遗失了，直到路明非忘记了所有，它才飘岸搁浅，在他即将沉入河底之时，一把拉回岸上。
“我为什么会忘记！”路明非猛然惊醒，他奋力的去抓取上方即将消失的画面，但他在下坠，下坠的人怎么可能摸到天上的人，这场重逢来的太突然，隔着时空，分离的也很干脆，路明非拼进全力要去拥抱画面中的女人，但只能眼看着画面消散，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路明非心生寒意，他想起了诺诺那通电话的情报。
情报里显示他曾经和楚子航、诺诺等人同读一个学校，但他没有那一段记忆。
情报里显示自己的父母一直在参与某个秘密工作，但根据线索追寻，却什么都找不到。
他的记忆里，只有那片普通人世界里的川流不息。
会不会是某个曾经，某个时间发生了什么，然后导致一切出现了变化……导致他忘记了不可能忘记的情感。不然为何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个正常人类，即使无法记得年幼的事情，也总会在记忆的角落里翻阅到零星的画面，可能是某个墙角、音乐、道具……一片土或者一个城市。
但他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旷的虚无，就像有人用一把火烧掉了房间里的一切，只留下焦黄的房间，继续装载后来的东西。
“你的情感，是什么时候被剥夺的。”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闪过。
蝴蝶忍的声音。
路明非发出无声的呐喊，他表情惊恐，想抓住身边的什么阻止下坠，但现实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世界陷入长而久的黑暗。
“交易成功，四分之一我拿走了。”有人在遥远的现实轻声自语，“哥哥，这是礼物的一部分哦，希望你能满意……”
“只有在最孤独的时候，一切的一切才会重启，漫长的旅行再次回到熟悉的站台，这次会是什么结果？”
……
“葵！快点！血清还有吗？”
“不够了不够了！”
“真麻烦呀，恐怕撑不过去了！”
“找到了找到了！”
“不是没有了吗？”
“新的！”
“这个女孩真幸运啊。”女声，“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鬼，但很幸运的没有鬼化，还能活过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总感觉她像鬼啊。”另一个女声颤抖，“你看那个血管都要爆炸啦，人类真的会这样么？”
“她能站在太阳底下，而且刚刚验血也证明了女孩的血液只是很暴躁，但仍然不是鬼的血。”女声，“可能是稀血的一种，太可怜了，这么年轻就遇到这种事情。”
“忍姐姐，你会收留她吗？她好漂亮啊，红色的头发，像火一样。”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是谁在说话？
耳边的声音好熟悉。
是谁？
路明非很想睁开眼睛，但疲倦和无力感包裹住他，他只能听到有人在身边不断的行走忙碌，似乎在抢救什么人。他还能闻到一股药香，很熟悉的味道，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啊。”那人还在说话，“正常人估计已经死了吧，这个女孩的血含量比例异常，几乎是纯血状态，身体里没有血清，不过也可能是稀血的一种形态，等等……我登记一下，这个情况似乎很值得研究哎。”
“都是稀血哎，我记得风柱大人也是稀血，这两个人都是稀血的样子，我们以后的实力又壮大了！”
“希望吧。”
风柱大人？
稀血？
好熟悉啊，是什么。
“她的心跳恢复正常了，血清有效欸！”
“看来女孩的稀血附带着很大的副作用，她的血液会自主消耗血清含量，不知道当体内的血清完全消失后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以后她要不停的注射血清吗？”
“恩，而且血清不是普通的血清，我们准备的这些血清，都是实弥当初留下的，普通人的血清无效。”
“鬼的血清呢？”
“八嘎！你在想什么呢！”
实弥……
好熟悉啊。
“有没有办法解决呢，这个女孩好可怜啊，这样好痛苦。”
“我暂时没有想到办法，除非让她体内的血液失去活性，但又保持基本的功能才行吧。”女声，“她让我想起祢豆子。”
“都是鬼的原因，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鬼就好了，大家都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祢豆子……
祢豆子……
祢豆子……
黑暗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线微光，路明非缓缓睁开眼，他的意识终于被拉了回来，但很快震撼与哀伤形成浓烈的潮水，冲击他的脑海。
平行于他的前方是一张病床，床上躺着红色头发的女孩，头发像流水般散开，那个女孩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有几个人正围着女孩忙碌，手中握着针管或测量仪器，为女孩进行实时观察。
“绘梨衣。”路明非心说。
那些医生带着白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头发，但路明非一下子就认出来对方的模样。
“蝴蝶忍……”路明非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神情呆滞，看着那位全神贯注的女生。
他回来了。
回到这个世界。
回到一切悲剧发生之前。
回到这个女孩死去之前。
“哎！他醒了！！”有人发现路明非，指着他大喊，“忍姐姐！他醒了他醒了！”
蝴蝶忍猛然回过头，紫色的发尾在阳光下掀起尘埃，在这一秒内，她接上了路明非的视线，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万籁俱寂。
“你认识我？”蝴蝶忍冷不丁地说道，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眼前男孩的眼神让她十分不适，对方看他的视线，让她想起了某个人临死前对她的注视。
“啊……”路明非开口说话，但喉咙却像吃了一嘴沙漠，干涸的撕裂，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蝴蝶忍眨眨眼回过神，她来到路明非的床边为路明非开始进行各项检查。
“恢复情况很好，甚至超过了我的预期。”蝴蝶忍边检查边说，“提前醒来不奇怪，但说不出话，是咽喉有损坏吗？”
蝴蝶忍拿出一根医用铁夹，看着路明非说：“张开嘴，啊——！”
路明非听话的张开嘴，蝴蝶忍用铁夹压住舌根，仔细的检查路明非的咽喉，几秒后她收回了工具。
“你是天生哑巴？”蝴蝶忍神情认真。
路明非摇摇头。
“奇怪。”蝴蝶忍歪着头，“明明没有受伤，又不是哑巴……你在说话试试。”
“啊啊啊……”路明非尽力张开嘴，但身体很疲惫，他只是发出几个音节后就累了，脸上出现惊惶的神色。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小魔鬼给自己偷工减料了？
自己到底是回来了，还是仍然停留在婆娑制造的幻境世界里？
婆娑世界真的有这么逼真吗？
“emm？”蝴蝶忍看着路明非的脸，陷入沉思，许久后才说，“不需要担心，估计是某种生理惯性导致的情况，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
路明非在蝴蝶忍的目光下渐渐放松，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蝴蝶忍起身走向绘梨衣的病床，路明非侧过头静静的看着，他此时的心情尤为复杂，就像被乱卷起来的毛线球，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去描述。
他用力抬起右手，原来的鬼化印记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吗？这里还是幻境？所以我的鬼化消失了？”路明非心想。
但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小魔鬼之前说的话，小魔鬼说给他一个大优惠，解除了自己当时陷入鬼化的形态，还说“你这副模样不太适合去那里。”
所以小魔鬼知道自己会回来这里？难道这不是幻境？
4分之1的生命啊……
路明非慢慢闭上眼睛，他突然觉得回来这个世界也很不错，不管是幻境还是真实。
“我回来了。”路明非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