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时,雪已经不再下了,只是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暖和的居室内,赵无恤由身段纤细的伯芈帮忙穿上深衣广袖,少女从背后满怀而抱,在为他系上帛带时两人肌肤相亲,她不由有些喘息,脸色顿时红了起来。
上个月她来了秦邑,本意是照料无恤起居,却不巧赶上了疫病爆发。赵无恤本打算立刻将她送走,谁知这个小女子竟然执拗地表示要和无恤,还有她弟弟呆在一起。无恤祥装动怒也赶不走她,只能将她留在居室内,轻易不许出门,每日必饮预防伤寒的药汤。
此女有情,赵无恤也不能无义,他看着铜鉴里两人重合的身影,抚着她光滑的手背说道:
“这伤寒与其他瘟疫不同,正如医者们所言,从霜降以后,至春分以前是伤寒的高发期。九月十月寒气尚微,为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你要牢牢记着这句话,你与阿敖早年受了不少苦冻,有深冬体寒的毛病,所以在居室内也要多穿些裘衣,将炭火烧暖和点才行,但也不要忘了开窗,通一通气。”
出于后世习惯,对自己的女人,虽然并未达到“深爱”的程度,赵无恤还是十分爱护的,这让伯芈感动不已,欠身道:“下妾省得。”
无恤又摇着头说道:“天气久冻,这即是坏事,也是好事,一方面容易触冒霜露,体中寒即病。但另一方面,也省得天气突然转暖后,又有新的疫病并发症流行,造成冬温,这些医术上的事情真是复杂无比,无法以常理度之。”
一身洁白深衣,衬得头发格外黝黑的伯芈掩口笑了:“下妾可听外边的人说了,如今此邑最懂医理的人,除却医扁鹊之外,就要数君子了。”
对此谬赞,赵无恤笑而不语。
伯芈为赵无恤系紧了帛带,瞧了一眼佩在下裳的玉玦,这是司城乐氏的“不贪之玉”,是赵无恤作为乐氏女婿的代表,常系腰间。但那枚君女相赠的玉环,却是许久未见过了,听闻当年君子与君女最为亲善,离开晋国这一年半载,纵使君女再忙碌,也会不时念叨起自家阿弟,君子莫非忙于政事,已经忘了自己的阿姊不成?
眼见赵无恤穿上鞋履将要出门,她这才像一只白蝴蝶般拜倒在地,关切地说道:“下妾听闻,住在邑寺官署里的一位宾客竟也因为伤寒而故去了,真是吓人,君子整日在外,可得当心些。”
伯芈和她的阿弟邢敖在家族失封后曾沦为隶臣妾,差点还给死人陪葬,所以社会底层的事情几乎样样经历过。晋国旧绛因为地势的缘故环境比较差,几年前也有疫病从那边传来,让新绛死了数百人。
那时候伯芈也已记事了,和大多数人一样,那一年的人心惶惶,还有隶臣妾们不时被抬走的,长满黑色斑点的尸体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所以在秦邑又遇疫病后,她这些天来一直担惊受怕,倒不是为自己担忧,而是担心每天在外的赵无恤和阿弟邢敖会染上伤寒,遭遇不幸。
赵无恤一时没反应过来,偏着头想了一会才道:“你说的应该是阳虎……悲呼,此人也是个治国之英才,乱国之奸雄,居然死在一场疫病里,真是时也,运也。”
虽然阳虎之“死”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之的地方,但赵无恤以上的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要想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名字,只有才能是不够的,时运也很重要。
在这科学技术依然蒙昧的时代,能在大疫里不染病,除了有效的防治外,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运气。
齐国的勇士东郭书就没这运气,病症一来,他前一日还在狱中继续痛骂阳虎出卖他,可第二日就嗝屁了。送牢饭的人只看到一具像小山一样高大的尸体横倒地上,还以为他是装的。
相反,吴国人专伯鱼就是个有时运的人,据说他老爹专诸刺王僚时连彗星都引下来了,或许他沾了几分光。又或者如吴国人们自己认为的,鱼肠剑杀意血气太重,连少司命都怕,所以才放过了专鲫。当时连赵无恤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愣是挺过来了,这几天已经开始下榻走动了。
同样有时运的还有赵鞅,老头子前年一度中风昏迷,要是乐灵子不在身旁照料,要是扁鹊再晚赶到一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此次秦邑疫病,赵鞅每日照常巡查兵营,还不时去外面跑马,却跟没事人似的。
至于赵无恤自己……
尽管没有后世打过各种预防针的身体,但他却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
“我是这时代最不一样的人。”
他要带着报复的怒焰回到晋国,叫晋卿们俯首称臣;他要再次捧起季嬴纤细的手,对她一诉衷肠;他要教给小公输班后世的极尽机巧,与孔子探讨修齐治平之道,和扁鹊学医者心,甚至还想与老子谈谈太一生水,在庄子诞生前于白纸的一角偷偷写下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满足一下自己的恶趣味……
他要让自己在西鲁种下的文明之种生根发芽,根基遍布天下,最后与时代融为一体,让后人分不清什么是后世乱入,什么是土生土长。
他还要在生命老去时抚着膝下的孙儿,指着一个不一样的赫赫华夏,给他讲述天命玄鸟的传说……
所以,他才不会,也不能轻易死去。
比起货真价实的他,后世的“穿越者”王莽、刘秀算个啥?
“也许我才是穿梭时空的大魔导师,命运之子,手握时运。”
于是赵无恤对伯芈笑道:“你放心,我的时运可没阳虎那么差劲,你方才不也说了么,我虽然不通医术,但除了扁鹊外,我也算个懂医理的人,知道如何规避疫病,保护好自己和你阿弟。何况疫病的传染已经停止,连扁鹊都闲下来开始书写《伤寒杂病论》了,所以且安心,好好在家中等我归来。”
……
今日赵鞅要在邑寺议事,赵无恤出来时,他的佐吏阚止就在外面的戎车下垂手等待他。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自从秦邑大疫以来,赵无恤对这个阚邑宰之子越发刮目相看了。
和扁鹊通过此次伤寒流行辨识弟子中谁不值得托付衣钵一样,赵无恤也有意无意地借此机会考察了下自己的属吏家臣们。
其中要数阚止的表现最好,俘虏营和兵营自然不归他管,但秦邑事务,赵无恤却很大程度上交给了他。他也很珍惜机会,不但以严吏的形象驱使秦邑的基层属吏负责拉运、掩埋尸体,而且日夜带人巡行邑中,防止民众生乱,还亲自到散药棚分发汤药,安抚人心。
前两者倒也罢了,最后一条实非常人能做出来的,因为一旦深入基层,就多了几份染上伤寒的可能性。
所以,不管深入疫区、发药救民的举动是为了民众着想也好,是为了抬高自家的名声,不惜身也要让赵无恤欣赏也罢。无恤都已经决定了,阚止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此战过后,可以放心地将他提拔到监察之职。
所以这次阳虎之“死”,赵无恤请示过赵鞅后,故意婉拒了子贡要亲自北来送药的请求。连平日不离身边的公西赤,也被他谴到南方的雷泽、历山去祭祀雷神尧舜,祈祷让疫病早日过去……
至于冉求,在雪原之战后,他依然带着鸳鸯阵亭卒,被派去继续监视盗跖。
盗跖和手下群盗可没少剥齐人衣物回去,这些天送来的消息,大野泽群盗有因为出现伤寒而尽数病死的,但东山岛上的大股群盗却没有什么伤寒爆发的消息。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冉求也汇报清楚了,缘故有二:在万余民众投靠了张孟谈主持的郓城后,大野泽越发显得地广人稀,缺少疫病传播的必要条件——集中的人口。湖边沼泽林立,湖内岛屿星罗棋布,放到往常,这是造成贫寒穷苦的原因,而眼下却反而成了断绝疫病传播的天然屏障,此其一。
盗跖非良善之辈,大野泽尽管缺少医药,可为了自保,当手下人里出现伤寒患者时,他们一般将其都丢到沼泽里沉掉。此举和阳虎前些天的建议相似,虽说无情,却也有效地避免了疫情传播,所以盗跖的实力大半保全。
盗跖的事且先不提,总之,赵无恤手下隐隐形成规模的孔门一系家臣基本不在,方便他将孔门仇敌阳虎安置妥当,这一切就由与子贡并不十分友善的阚止来主持。
蹬车后,赵无恤问他:“阳虎的后事可办妥了?”
“那具尸体已经借口防治传播伤寒埋葬了。”
“秦邑众人什么反应?”
阚止恭敬地说道:“阳虎之死让孔子之徒秦商和秦非两人拍手叫好,但也抱怨说不将此人斩于鲁城东市不足以赎其罪。阳虎的名声在秦邑也不好,消息传开后,那些厌恶他的鲁国民众同样欢欣鼓舞。”
赵无恤颔首,接纳阳虎,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为了让赵氏多一个能臣,最大的障碍除了他与无恤自己的恩怨外,还有鲁国人的意见。孔子且不说,鲁侯和三桓就万万无法接受这种处置,所以无恤才玩了偷梁换柱之计,算是将此事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阳虎也是个拉仇恨的奇才,除了齐、鲁以后会彻底视阳虎为死敌外,宋、卫、郑也对他十分厌恶,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如此看来,阳虎的确是除了赵氏庇护再无处可去了。
“他若是识时务,用新的身份好好为赵氏服务还好,如若不然,我请求父亲杀一家臣,如屠一犬耳!”
……
赵鞅今日要与无恤和众军吏商议的,是开春后赵兵的行动问题,在此之前,他先宣布了几个刚刚接到的情报。
与秦邑的日益安定相反,外面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齐国平阴一带的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粗略统计,目前已有数百人病亡,近千人感染,其中随齐侯南下的齐卒占了半数。因为疫情太重,齐国人人自危,各级吏卒均无心公事,不少人告假归家,高张早先令各邑严守边界,禁民众流动的命令亦渐渐形同虚设了。
平阴附近的齐人为避疫病,一拨又一拨地向其他地区逃亡,他们中为数不少的人已经感染上了伤寒,这更加剧了齐国的疫情,已经如滔滔洪水之势。
更有甚者,一些齐人还往南走,试图逃到防疫极其严格的西鲁来,他们听说这里能得到妥善的治疗和安置。然而秦邑、郿邑两处已经得到了赵无恤的命令,决不允许人口流动出现,所以死守关防,不放任何人进入。这要换了以往,已邑的民众增多,可是一个大大的政绩。
于是齐人们无可奈何,只能绕过这两处,往东西两侧移动,往西的去了卫国,往东的去了因为寒冬沼泽结冰,可以顺利抵达的须句城。这时代一方面是小邦寡民,鸡犬相闻而终生不见;另一方面也存在民众的跨国流动,所以到了战国时,魏惠王还为“寡人之民不加多,邻国之民不见少”而郁闷不已。
除了赵无恤主持的西鲁各邑,其余邦国哪有这种意识和组织度?齐国流民们轻易便进入了卫国和须句,据说陆续出现了病症,引发了恐慌,但为时晚矣,齐国,还有这两处的伤寒想要好转,得等到春分之后了。
“以上是关于疫病的,此外还有军政上的。”赵鞅沉吟了片刻后,才阴着脸继续说道:“是个坏消息,鲜虞乘着齐晋交战,受了齐人蛊惑,举国叛晋了!”
“什么!”此言一出,厅堂内的众人纷纷面露惊讶。
……
赵鞅所说的鲜虞,也就是后世的中山国,虽称姬姓后裔,但不知是真是假,或是当年姬周尚在戎狄之间时分出去的支系,和骊戎、狐戎的情况类似。
但进入春秋后,鲜虞无论是文化上还是语言上,都属于白狄(衣色尚白,不是皮肤白色)东进到河北中部的一支,这是确凿无疑的。
鄢陵之战时,范文子就曾叙述过晋国先君面对的四大强敌:“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敌楚而已。”
白狄一度是让晋国头疼的敌人,双方战和姻亲不绝,但这些组织度不高的迁徙部族最终四分五裂。其中剩下最强大的一部分,就是东进到了太行山两侧,还有河北中部的鲜虞国,他们还建立了鼓、肥两个与国,与中原诸侯抗衡。
不幸的是,他们碰上的不是百年前羸弱的邢、卫,而是正值弭兵之会后,开始向外围扩张的晋国。中行穆子灭鲜虞的同盟鼓、肥,将他们变成了中行氏的大邑,最后连鲜虞也不得不对晋屈从,以“鲜虞子”的蛮夷戎狄之君名号陪添晋国盟邦末席。
但如今,在晋国将弱之际,这些对晋国驱使早已不满的狄人果然又叛了。
赵鞅恨恨的说道:“本来齐军在西鲁大败归国,中行、范、邯郸等若是有些见识,就该渡过黄河猛攻夷仪,陈氏必然无法支撑,夺回此地如囊中取物。但鲜虞却在彼辈擅长作战的冬日发兵万余,袭击鼓、肥两邑,中行氏顾此失彼,夷仪是彻底夺不回来了。”
“而邯郸氏的领域也受到骚扰,范氏见这两家都归领地防守,自己也索性回朝歌了,我赵氏正面迎击齐军,为彼辈造就了绝佳的机遇,便被如此错过,真是可恨!归国之后,我定然要上书君上,诉讼彼辈纵敌,失地之罪,将旧账新帐一起清算!”
赵无恤在印在脑袋里的地图上俯瞰,鲜虞,这个已经被晋国人视若隶臣的狄人邦国人口不过二三十万,占据的多为后世常山的山峦崎岖,难以耕种之地。可哪怕到了后来的中山国,这些白狄仍然是战斗力极强的,敢与七雄并列王号,如今他们轻轻一个举动,可谓恰到好处,就将齐晋争霸中,已经朝晋国这边倾斜的时局又压了回去。
如此一来,若是让齐人缓过来,夺回夷仪,让晋国在这次战争里重新夺霸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此外,巧的是,赵无恤这一世的生母,恰恰是赵鞅当年随中行穆子伐鲜虞时掳获的狄婢,但赵鞅对此事很少提起,所以赵无恤对于她的事所知不多。
就在此时,赵鞅又发话了:“今日召唤二三子前来商议,便是要尔等说说,如今中行、范、邯郸皆不出兵,等到疫病绝迹后,我赵氏是继续留在西鲁与齐、卫作战,亦或是退兵归国?”
赵无恤收回了思绪,那些事情于他来说虽然是个心结,但并不重要,日后回归晋国后问问季嬴,有的是机会知晓。
如今见赵鞅发话,他便当仁不让地占了出来,说出了自己预谋已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