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江南,莺飞草长,吴城胥溪、五湖边上杨柳垂垂,然而不论城内城外,已是一片大战来临前的肃杀。
今年开春以来,吴国高举扶持诸姬的大旗,与新兴的赵国的鲁宋泗上剑拔弩张,吴国半数大军已悉数北调,据说夫差也打算在不久之后挥师亲征……
唯一还如往常般安静的,只怕就剩下城中梅街楝树弄,伍子胥所居小庐了。
已经从相邦职位上卸任的伍子胥二月份完成邗沟的开凿后,便被剥夺了一切职务,赋闲在家。他这会穿着一身楚式常服,坐在厅室里,正在与好友被离投壶消遣时间。
被离年近六旬,乃是伍子胥老交情,当年伍员带着王孙胜流亡入吴,一度穷困潦倒,无奈之下只能吴市内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吹曲乞食。
当时在为吴国公子光寻找人才的被离正在做吴市小吏,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伍子胥异于常人之处,再三追问下得知其身份,这才把他引荐给公子光。
可以这么说,被离是伍员的举主,他能做下助吴王阖闾破楚强吴的壮举,多亏了被离在吴市里慧眼识珠。
不仅如此,被离看人也极准,楚国伯氏被灭族一案后,伯嚭来吴国投奔。伍子胥与伯嚭虽无私交,但是因为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当时陪宴在场的被离只看了一眼,就对伯嚭很不放心,认为此子举止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不得志时还好,日后若掌握权力,必定会专功而擅杀,恐怕连日后连伍子胥斗会受到牵累。
当时伍子胥不以为然,却没有料到被离的话会在日后应验,正是当年穷途末路的伯嚭,时过三十年后,真就为了宝物、权力、美人而在吴王面前大加谄媚,放勾践归山,甚至将伍子胥排挤出朝堂……
所以好颜面的伍子胥一直以来都有些不敢去见被离,直到对她极为了解的被离自己找上门来邀他饮酒。饮酒怎么能没有赌注,于是二人投壶戏耍,被离精于此道,几乎百发百中,然而伍员却心不在焉,所投出的箭矢十投九空。
“啪!”这不,他又是一箭投歪,掉到了壶外面去了。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锤了锤老腿打算去捡箭,不料被离已经先站起来,拾起箭对他笑道:“子胥今日神思不属,莫非是因为封回了申邑,你膝下无子女相伴,故而叹气?”
伍子胥嗤之以鼻:“伍员虽不才,岂是那种会因为小儿女不孝顺就难过的人?”
“的确不是。”被离绕了一圈,又回头道:“不然的话,便是在为吴国舟师越海北伐之事而担忧?”
不必再问,从伍子胥皱起的眉来看,被离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原来,去年秋冬时,吴国和齐国便达成了一个“同盟”,旨在对抗渐有横扫中原之势的赵氏——到了今年开春,赵国正式建立,更是让齐国忌惮不已。夫差也在陈恒说动下,准备大举北上,与赵无恤对抗,做姬姓诸侯的救世主。
在商量作战方案时,齐国人提出了一条:赵国几年前强占了莒国琅琊,并在那里建立了一支水师。琅琊阻断东海,让齐国、吴国的交通必须绕一个大圈子,若能击败琅琊水师,并夺回莒国,那齐国吴国便能顺利会师,同时威胁鲁国东鄙的安全,由此减轻齐国西部的压力。
夫差允之,因为吴国人滨海而居,对大海并不陌生,当年伐越时,吴国舟师就从海上进攻过外越地区,俘获众多。
于是王孙骆被夫差点中,让他帅舟师北上,与齐人约定好三月十二日会于琅琊海上。王孙骆其实并不是一个主战派,他与伍子胥素有交情,在北伐还是灭越上,站在先灭越一边。只是君命不可不从,王孙骆再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赢这一仗。
故而被离以为,伍子胥这是在担忧王孙骆的安危。
他安慰道:“吴国舟师有大舟艅艎,更有三翼、艨艟百余,纵横南方江河从没遇到过敌手,就连擅长水战的楚国人也被吾等打得节节败退。王孙骆乃先君长孙,年少有为,执掌水师,七年前的伐越之役,他便帅船队从海路深入越地。此次北上虽然有千里之遥,但一路上海岸都由吴国控制,齐人也熟悉琅琊水文,两国合一,战胜赵国水师应当不难。毕竟赵无恤虽以陆兵之强闻名,在水上却不见有多少战绩,如何在海上与齐、吴角力?”
伍子胥苦笑道:“我担心的不是王孙吃败仗,我担心的是王孙若胜,对吴国反倒不好。”
被离大奇:“不忧败而忧胜,子胥何意?”
伍子胥道:“吴国与楚、越交战时,舟师乃胜负的关键,但北上与赵国相争,多了舟师不多,少了舟师不少,无论胜负,于全局都无足轻重,最终的决战依旧要在陆地上展开。但王孙若败,大王一定会对北方战事心虚,到时候我再劝谏一番,或许能让他幡然醒悟,先将后方的越国攻灭,如此一来,吴国虽然难以问鼎中原,却可以雄霸南方,保有先王基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可若是王孙与齐人大胜……”
说到这里,伍子胥面色凝重,起身北望道:“若王孙大胜,只怕大王会更加骄傲,觉得北上争霸可行,愈发坚定了与赵无恤决战的念头。到时候勾践一定会在后方举事,此乃趋其小喜,而近其大忧也,到时候,只怕吴国将有亡国之虞。”
被离善于相人,对国事却没这么敏感,伍子胥这么一说,他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急问道:“在子胥看来,吴国北上,当真毫无胜算?”
“至多三成,不能再多。”伍子胥笃定地说道:“吴国国力不如赵,其一,吴虽有百万之民,号称十万之兵,实际上却仅相当于赵国四郡之地,虽然赵氏同样年年征战,财政困难得春耕后才敢征召出兵,但吴国更糟,大王连年修筑宫室、运河,民生凋敝,人心思安。”
“其二,纵然邗沟修通,但就我所知,赵国也在济水与泗水之间修了一条运河,其调兵南下比吴国调兵北上更快!其三,赵无恤之势已成,鲁、卫、邹等犹如赵国郡县,在别人家里交战,于吴军不利,虽然他列为诸侯让天子和诸姬战栗,必有心存不满者,但吴国也有楚、越这样的心腹大患啊,若是在赵吴交战正酣之际后方起火,吴国将不战自败!”
说完理由后,伍子胥叹息道:“故而虽然对不起王孙骆,却只能祈求他小败一场,退回吴国,让大王能清醒清醒了。”
“原来如此。”被离听后也冷汗直冒,或许,这就是智者老聃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
然而未等二人就此事深入聊下去,却听到外面一阵欢腾,仿佛整个吴城都在庆贺什么,一阵接一阵的“万胜”“万岁”传入梅里。
伍子胥和被离对视一眼,连忙朝外走去,问从外面回来的舍人道:“发生了何事?”
舍人不明所以,满脸喜色地说道:“恭贺家主,吴国舟师于琅琊海上大败赵人!”
……
“水师北上旗开得胜,此乃大王之威,吴国之福!”
“如此一来,赵无恤应当知晓吴军的厉害,大王的无敌了!”
“捷报传回,吴城内外无不欢欣鼓舞,人人都精神勃发,希望随大王北上建功立业!”
“哈哈哈,此亦二三子之功也!”
姑苏之台上,但闻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夫差在伯嚭等人的逢迎下,喜不胜收,却强自按捺喜悦道:“此次海上小胜只是开始。”
是夜,夫差遂在姑苏之台上大摆筵席,庆贺此役。与此同时,与“琅琊海战”相关的情报还在不断传回来,细节慢慢在夫差案前铺展开来。
身材胖大的伯嚭极其勤快,他像个倡优一般跑出跑进,过了一会捧着一份捷报入内,恭贺道:“大王,大喜,大喜!”
夫差晃着犀角杯笑问:“又有何喜?”
伯嚭道:“原来,此战齐人本来将败,幸好王孙骆及时帅吴船赶到,才将赵人击败。事后陈子常千恩万谢,正式代表其君其父,与王孙骆在船上签订盟约。他与王孙将继续围困琅琊,争取早日让莒国摆脱赵无恤控制,同时齐军也将进攻鲁国北鄙,齐国执政陈乞说,希望早日与大王会师泗上,到时候,齐国愿奉大王为霸主!”
“霸主……”夫差贪婪地舔了舔唇:“此话当真?”
“白帛黑字,千真万确!”伯嚭也收了陈恒不少好处,此刻处处为齐国说话。
“齐国在齐桓公时曾经是霸国,故而其子孙素来骄傲,从不轻易服人,甚至对极盛时的晋国,也不假颜色,晋侯也不敢像驱使别国一样使唤齐国。如今齐国愿意奉大王为霸主,中原诸侯一定会紧随其后!等到战胜赵无恤后,连天子也将为大王的伟业欣喜,派卿士尊称大王一声‘伯父’,设坛致伯,五伯九侯,吴实征之!”
“五伯九侯,吴实征之……”夫差为这景象迷醉了,心痒难耐,只想立刻就挥师北上,会猎中原,与赵无恤争夺这霸主之位,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屈居于江南穷乡僻壤,和越国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
至于齐国在“海上之盟”的另一条承诺,他就不太在意了。
“此外,齐国还将献上姜姓公女,为大王后宫添色……”
“添色?”夫差不屑一顾,“世上最美的佳人,不就在寡人宫里么?”
一高兴,夫差甚至让新宠妾郑旦露面,跳了一曲美妙的舞曲,郑旦如羽人下凡,旋舞间香汗淋漓,引起阵阵赞叹,看得伯嚭小眼睛都陷进肉里去了。
搂着郑旦的肩膀,夫差自夸道:“王孙骆之父,吾兄太子波曾娶齐国公女为妻,号称硕人,乃诸姜最美者也,然而我看她除了身姿高大外,与寡人爱妾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群臣唯唯称诺,伯嚭也奉承道:“大王之贵族乃天上仙子,人间谁人还能比得上她?”
这是实话,郑旦无论容貌还是身姿,都比勾践范蠡送给伯嚭那十多个美女强多了,她们加起来,也不若郑旦一半好,但伯嚭纵然贪财好色,却也知道,夫差的女人,不是他能染指的,只能压下嫉意,说些让夫差高兴的话……
却是夫差怀里,被夸得满脸通红的郑旦突然笑道:“大王,其实还有比下妾更美的人儿。”
这下轮到夫差愕然了,他有些不信地问道:“何人能胜过爱妃?”
郑旦垂首道:“下妾在郑国时,邻乡有女名西子,容貌举止舞蹈都胜过妾一筹,妾纵然不愿承认,但此时却句句属实……”
夫差顿时来了兴趣,开始问那“西子”是何模样。
“其貌,恍若天仙,螓首蛾眉,能使水中鱼儿迷醉沉底;其身姿,素手纤纤,增半分嫌腴,减半分则瘦;其舞,婀娜迷人,一双笑靥回首,可使全乡之人呆立半响……总之胜过下妾无数……”
夫差沉默半响,与坐在君榻上如履薄冰,努力控制自己“欲望”的赵无恤不同,他有这时代为君王者常有的贪得无厌,不论是宫室、权力、面子、美食、美女,都希望拥有更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曾贪南子之色,有了郑旦后也对她念念不忘,同时也对新的美色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他当即便急促地问道:“西子现在何处?”
郑旦这时候却来了一出欲擒故纵,故作嫉妒难过,掩嘴道:“西子若来,大王就不爱妾了,下妾本不该说的……”
夫差管不了那么多了,扶着郑旦的肩膀,再度追问道:“她现在何处?”
郑旦肩膀被夫差铁掌捏疼了,只能含着泪酸溜溜地说道:“也是不巧,西子在下妾被越人寻到,送来进献予大王之前,便被到处为赵侯寻觅美女的赵国使者抓走了,此时此刻,只怕已在邺城赵宫,赵侯之榻上……”
郑旦面色不快,可说完此话后,她却是心里一松。至此,她已经完成了入越的使命,越国也应该能放过她的家人了,只是夸西子之美她心里不情不愿,这般怂恿,也有些对不起宠爱自己的吴王。
只不过,她还是不够了解夫差。
“又是赵无恤,真是岂有此理!”吴王却没了往日怜惜她的样子,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烈火里滴落的一滴油脂,夫差心中大怒,掀翻了案几,踢倒了铜鼎,吓得群臣下拜请罪,郑旦也连连后退。
随即,他突然傲然挺立,大声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
所有人都在仰视倾听。
“越国勾践已入吴宫为奴为婢,楚军丢盔弃甲,闻寡人之名而生惧,陈蔡诸侯先后纳土内附。先君期盼的南方大霸,大吴之国,即将成型……”
“但这还不够!”
“寡人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中原!”
夫差拔剑目视殿内众人:“如今邗沟已通,舟车已备,寡人将亲自出征鲁泗,帅师伐国,与赵无恤分个胜负!”
夫差捏紧了手中的纯钧宝剑,心中暗暗念道:“十一年前未来得及分出的胜负!以及当下江山美人的胜负!”夫差一直对十一年前他还是太子时,与赵无恤争宋失利耿耿于怀,此番北上,也算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吴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王必胜!吴国必胜!”伯嚭等近臣再度颂扬:“王师北定中原之日,便是赵无恤束手就擒之时!”
“大王!”
谁料在这夫差雄心万丈的时刻,和往常一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再度响起。
夫差和殿内众人朝殿外看去,伯嚭的小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露出一丝冷笑,而而夫差则是满脸扫兴,眼中尽是嫌弃与厌恶。
那位宴会未受邀请的不速之客却又来了。
白发苍苍伍子胥使尽浑身气力,一把推开试图拦住他的吴国宫甲,踉踉跄跄地迈入大殿,也不管周围人对他使的眼色,下拜三稽首,随即昂首道:“大王此时北伐,吴国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