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黄中泛绿的草地上,厨子们大气不敢喘,熊熊燃烧的炉灶也带不来一丝的暖意。
“说老臣授意李存义,勾结胡惟庸谋反。”面对朱老板的质问,李善长不慌不忙道:“这话上位自己信吗?恁是一千年出一个的大英雄、大豪杰,就凭他们那几个跳梁小丑,怎么可能成功?”
“是么?”朱元璋却不为所动,轻轻地吹着第二碗面。
“老臣承认,李存义确实给胡惟庸当过说客,但都被我坚决回绝了。”李善长又道:“我还打断了李存义的两条腿,而且是分两次打断的,不就是为了让他别掺合胡惟庸作死吗?”
“不掺合就够了吗?”朱元璋冷冷质问一句,提高声调道:“你身为大明太师,国公,应该第一时间举报他们!而不是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同党!”
“上位这话太不近人情了。”李善长却摇头道:“那年月不光上位全家遭殃,老臣家里也快死绝了,就剩那么个弟弟了。他就是再不成器,我能举报他,亲手送他去死?!”
“……”朱元璋沉默片刻,又垂着眼睑问道:“那胡惟庸案后,你为什么不向咱坦白?你至少应该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吧?”
“唉,此事老臣确实心存侥幸了。”李善长叹口气道:“我以为上位把我从凤阳弄到南京看起来,就是不需要我坦白了。”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朱元璋一阵不耐烦,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他悲哀的发现,自己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了,这才第二碗面就已经吃不下了。
“到现在还跟咱在这打马虎眼!咱问你,杨文裕那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我已经老了。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猛虎般盯着李善长,质问道:“又是谁在胡党失败后,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到草原,叫封绩不要再回来的?!”
“要是还不够,咱这里还有你洪武十三年写给胡惟庸的亲笔信,给咱解释解释什么叫“欲行大事,必要几个大公侯同谋?!””
“老臣那是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李善长急了,哪有当面断章取义的?
“你都明知道他要动手了,却还不提醒咱,不就是想坐视他弑君吗?!”朱元璋猛地一拍几案,怒喝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打算狡辩到底吗?!”
“……”李善长登时委顿余地,他没想到自己嘱咐送信的家奴,一定要盯着胡惟庸阅后即焚的信件,居然还保留着!
“臣无话可说……”他终于颓然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人的意志总是会摇摆的。杨文裕那次确实是最接近说动他的时候。而那之后他的心思就变了,所以才会坐视胡惟庸造反……
“你也不想想,咱对你是何等的宽容?没有十足的证据,会把你逼到这一步吗?!”朱元璋漠然看着伏身于地的李善长。
李善长点点头,终于坦诚道:“上位说得是,我确实动摇过,老臣对皇上的忠诚,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朱元璋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遗憾。“老李你知道吗,你在咱心中,其实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是你教咱读书,给咱讲道理,替咱操持所有打仗之外的事情。咱心里你的分量是最重的呀!”
“为什么会变这样,上位自己心里没数吗?”李善长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就是因为上位做了皇帝后就变了,太不拿兄弟当回事儿了。”
“你胡说!咱怎么就不拿兄弟当回事了?!”朱元璋恼怒。
“上位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我们稍微多占点田,多盖几间房,稍微放纵一下家奴,就会引来上位的雷霆之怒!”李善长指着奉天殿方向道:“打那块铁榜竖起来那天,咱就知道了,上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做汉高,但早晚会是个比刘邦还要狠的皇帝!”
“后来的发展也正如我所料。洪武七年十月,老臣奉旨往北平点树,回到瓜州还没进京,上位便差人传旨说,教我回凤阳住。多了结果我刚回去没安顿下来,八年三月,又钦取老臣回京。上位如此罚我这等老人,可把我当人耶?”
“十一年,老臣为救仪仗户事,又恼了上位,著人在本家门楼下拿去察院衙门,一番折辱发落归家。当时我们爷儿三个在前厅哭,儿子们说:“父亲做著一大太师,皇上要拿便拿,忒不当人。”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旧怨,然后自嘲笑道:“这些事体现在听起来,都像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但在当时,每一次都是在老臣的脸上啐一口,心口上捅一刀,老臣这张脸丢的干干净净,老臣的心也伤得透透的了。”
“被上位搞得狠了,难免有时会犯点糊涂。但是干是不会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干的,因为老臣太清楚上位的厉害了。”他最后又把调门降了下来,道:“其实吉安侯他们也一样,都只是嘴炮而已,当不得真。”
“但问题是,咳咳……”朱元璋被李善长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道:“等咱病了老了死了,就不一定不敢了,对不对?”
“老臣比上位大十四岁,肯定死在上位前头。”李善长淡淡道。
“原来是这么个“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朱元璋恍然道:“唉,果然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啊。”
“那是因为上位没有真正的“共富贵”,恁要是拿出对儿子一半的好来对我们,恁看哪个会反你?那时节,怕是听了有人要造反,哪怕是亲儿也给上位扭送到面前!”
“好啊,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朱元璋气坏了,陡然提高声调道:“咱给你世袭罔替的国公,每年四千石的俸禄,还有那么大的宅子住,那么多的官家奴仆侍奉你,这都不够啊?!”
“多与少,全在比较。当年咱们在滁州的时候,上位每月给老臣两石米,老臣就感激涕零,知足的不得了。因为上位也穷。”李善长提高声调,挥舞着双手道:“但现在整个天下都是上位的了!大家都是脑袋拴在裤腰上,造反搞事业,没道理让你们朱家独吃独占,我们只能分一些蝇头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