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薄唇紧绷,一言不发。直到从赵枝枝住的地方离开,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临别前,赵枝枝特意往姬稷怀里塞了两串熏肉和一罐新采的蜂蜜。
“下次也要来看我。”赵枝枝踮脚朝他挥别,圆圆的眼睛盛满天真笑容:“虽然你不告诉我你住在云泽台哪座屋室,但是没关系,我会等你来。”
姬稷捧着熏肉和蜂蜜往外走。
熏肉味大,颇为刺鼻,蜂蜜从陶罐溢出来些许,沾得手指黏糊糊。
这两样寒碜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要,得随便找个地方丢掉才行。
姬稷知道身后少女的视线仍遥遥相望,她定是踮脚仰头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会慢吞吞挪着小碎步走开。
她待人太过无知,又太过认真。
如她这般姿色的女子,本可以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的脸就是她的兵器,没有男人会对她设防。可她偏偏呆笨得很,别人施一点好意给她,她便能将一颗心全都捧出来,若她不是生在贵族之家得了家姓,又被送进云泽台,不知要被卖上多少回。
姬稷放慢脚步,好让赵枝枝能多看一会他的背影。
直至出了云泽台,上了马车,他怀中的熏肉和蜂蜜仍然还在。
昭明迎上去接过这两样家常小礼,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赵姬送的。
难得的是,殿下竟然收下带回来了。
“今晚夜食让厨房多加道蜜浇烧肉。”姬稷吩咐,“就拿这两样做。”
昭明应下:“喏。”
姬稷在车上换回常服,浓得发黑的眼眸闭上又睁开,脑海中赵姬评价他的那几句话挥之不去。
赵姬竟然说他小气。
“昭明,孤小气吗?”姬稷拨开车帘探出脑袋。
“什么?”昭明猛不丁被这么一问,当即勒住马停靠路边。
回头一看,高瘦秀白的少年双眸沉寂,素日寡淡沉稳的神情现出小孩稚气。
“孤怎么就小气了?”昭明听见姬稷喉咙里又咕出一声。
昭明问:“赵姬觉得殿下小气?”
姬稷嗯一声。
昭明纳闷,赵姬不像是嫌贫爱富的那种人,与殿下往来这么久,从未向殿下讨要过任何东西。
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嫌殿下小气?
姬稷:“她说孤连粮食都舍不得给,差点饿死她。”
昭明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嫌扮成女子的殿下小气,而是埋汰身为云泽台主人的殿下。
昭明小声为赵枝枝说句公道话:“殿下确实没往云泽台送过粮食。”
姬稷也知道自己没送过,但是他想不起来自己不送的理由了:“孤为何不给粮食,你还记得吗?”
昭明自然记得,姬稷吩咐过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当时他们要给王上送女,王上不想要,但又不能拒绝各家公卿的好意,所以示意众人将人往殿下这里送。可殿下也不想要,嫌他们自作主张,正好云泽台殿下也不想住,所以将人丢进云泽台后,就再没管过了。”
昭明轻声:“殿下说,要让她们自生自灭,饿死几个,兴许城中那些送女的人家就会知难而退。”
姬稷彻底记起来了。
他确实是那样想的。
他与王父初来乍到,怎能沉沦女色。那些送进云泽台的女人,他一个都不想养,浪费粮食,与其养她们,不如养将士。
姬稷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可如今嘛。姬稷眼底沉了沉,赵姬说起他不给粮食时的神情,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小气寒酸的人。堂堂帝太子,怎能被人视作不近人情的吝啬鬼?
他得让她知道,天下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昭明,传孤的命令,让家令准备一千担黍与麦,一千匹布,凡是去年一年云泽台该有的吃食与用度,全都补齐了送过去,只要是云泽台中人,见者皆有份。”
姬稷语气淡淡的,“再从王父给孤的私库中,取一套青铜器皿和一套白玉食皿送到赵姬那边去,别人不用给,只她一份即可。”
东西赐入云泽台,云泽台众人感恩戴德三跪九叩。
美人甲感动得泪眼汪汪:“殿下果然惦记着咱们,去年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才会忍痛不管咱们。”
美人乙激动地捧住心口:“殿下还没回来,就已赏了粮食和布匹,等他归来,不知还要赏多少东西。”
美人丙痴痴笑着:“我们跟着殿下,以后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赵枝枝悄悄问旁边的阿元和金子:“我们也有吗?”
“每个人都有。”阿元指了指从宫里分派来的寺人:“他们会将赏赐的份例送到各人居室,我们一回去就能看到赏给我们的粮食和布匹了。”
赵枝枝一听,恨不得立马飞回去清点赏赐的东西,趁众人不注意,拉着阿元和金子离开谢恩的队伍。
一路小跑回去,入了屋,果然看到满院子的粮食和堆积成山的布匹。
赵枝枝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得躺上去滚一滚。
她小时候挨过饿,被挑出来在阿姐身边陪侍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在她快要忘记挨饿的滋味时,她又被送进云泽台过起变卖衣服首饰养活三个人的日子。
如今,再没有比堆成山的粮食更让她开心了。
吃饱穿暖,生活不愁。
阿元在屋里呼喊:“贵女快来看!”
赵枝枝跑进去,屋里整齐摆着两套器皿食皿,一套青铜打造,一套白玉制成。
青铜与白玉所制的器皿,皆是王室才能用的东西。公卿贵族未经赏赐,是不能随便用的,若是被人发现,是僭越的大罪。
赵枝枝第一反应:“丢出去,快丢出去。”
负责此次赏赐的家令尚未走远,他带着几个寺人亲自送赵枝枝的那份,送完东西想着找个机会见见这位赵姬。毕竟是得了殿下特别赏赐的人,而且赏的还不是一般物件,是青铜白玉器皿。
这东西寻常人可用不得,是殿下平日起居饮食所用之物,其他美人就算想要备这个,没有殿下的恩准,她们也不能够。
殿下将青铜白玉器皿赏了赵姬,说明什么?说明以后殿下要时常与赵姬同吃同住!
他身为东宫家令,掌东宫刑罚饮食仓储奴仆等事,以后理云泽台各项日常杂事,怎能不提前见见这位能与殿下同吃同住的赵姬?说不定,以后殿下的喜好,还会按这位赵姬的喜好来。
家令刚一折返,就看到赵枝枝要将东西丢掉,吓得立马出声:“贵女且慢!东西丢不得!”
赵枝枝见到陌生男子,下意识往阿元身后躲。
阿元张开手臂将赵枝枝挡好,一个眼神示意金子去拿刀。
家令一看这杀气腾腾的阵仗,便知是误会了,立刻赔罪:“吾乃东宫家令。”
阿元仍不放心:“你往后站,退到十步远的地方再和我们贵女说话。”
家令退后站定,余光打量阿元身后站着的赵枝枝,不敢正视,匆匆一瞥,心中震撼。
瓷白如玉的娇娇美人,螓首蛾眉,清眸流盼,纤腰皓腕,穿着极为普通的家常深衣,却如云端仙子般遗世而独立,此等出尘脱俗的般般风流之态,天下少有。
他自问见过无数美人,无一人能与眼前的赵姬相比。
难怪城中有言,“赵家有女,绝色无双。”
想来这位赵姬,就是得封帝台娇姝的那位赵氏女。
家令不敢怠慢,往后又退五步,低低伏下腰,语气恭敬:“禀贵女,箱子里的器皿是殿下亲赐,还请贵女收下。”
赵枝枝听他表明身份,又听他说东西是太子赐的,慌张的思绪顿时平复,“真是殿下所赐?”
家令:“千真万确。”
赵枝枝疑惑:“殿下赐我这个作甚?我又用不得它。”
家令赔笑,心中暗答:现在用不得,不代表以后用不得,等云泽台修好殿下搬进来,不就能和殿下一起用了吗?
家令见到人,心中大致有了数,不便多留,躬身离开。
赵枝枝盯着青铜白玉器皿发愁,既然是太子所赐,那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他为何要赐她这个?
赵枝枝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或许其他人也有。大概太子给每个美人都赐了两套器皿,方便他随时能够出入各宫室起居作息。
阿元问:“贵女,东西要收起来吗?”
赵枝枝指了指墙角上锁的大箱子。
大箱子专门装能用来变卖的物件,里面的东西大多都是“天赐之物”,是从每次丢在屋门口那些来路不明的物件中挑出来,算是她的小私库,万一以后处境艰难就能拿来救急。
她虽然现在身在云泽台,但并不一定永远待在这,或许能去她想去的地方。
玩物也有做梦的资格。
也许有一天,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离开,她不用被赵家当成讨人欢心的礼物送来送去,她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不再担惊受怕,不再为将来发愁。
在此之前,在赵家放她自由之前,不,不对,云泽台的主人要回来了,她不再是赵家的小东西,她将会正式成为云泽台主人的小东西。倘若云泽台主人要将她送人,为她冠姓的赵家也不能说不字。
男人们将姬妾送给他人享用是常有之事,爹就曾经将府里临幸过的几个姬妾送出去,她现在若是身在他处,别人或许还会顾忌她的赵姓,但她要面对的是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无需顾忌她的姓氏。
被谁送人都一样,可她不想被送出去了。她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她就只想吃好喝好睡好,做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去向的普通人,不用担心逃跑后会被人抓捕卖做奴隶。
若可以,她还想寻寻她的母亲。她没有见过她,她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赵枝枝没有想过在东宫争一席之地,她觉得小气了一年突然大方的帝太子不是她能妄想的,人人都说她是玩物的命,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之前可以丢弃云泽台的人不管不顾,云泽台那么多出身高贵的公卿之女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她凭什么奢望他会将她放在眼里?
就凭这张脸这具身子?
她有同他欢爱的信心,却无令他付出真心的妄念。
情爱易得,真心难得,更何况是贵不可言的帝太子。
男人的真心,大多在抱负前途上,他们的大事,从来不关乎女人。这是他们主宰的地方。主宰者既能轻松获得情爱之欢与子嗣后代,又何须放下身段讨好被主宰的人呢?
赵枝枝在胡思想乱和大吃大喝中度过了这个春天,初夏的时候,云泽台修缮完毕,帝太子归来了。
宫里的巫官在云泽台外跳起大舞,大道排列无数宫人与甲士,一里长的道路跪满美人。
初夏的天,微风和煦,空气中全是熏燃的香气。
赵枝枝试图在跪迎的人群中找到啾啾,但人实在太多了,帝太子的铁骑仪仗到来时,她还没来及数清送入云泽台的美人人数,听到轰隆一声响,整肃威武的铁骑踏踏而来,她赶紧伏到地上。
家令洪亮的嗓音响彻大道:“帝太子驾到。”
气氛凝重安静。
车声隆隆,马蹄震天,帝太子的仪仗缓缓驶入云泽台大道。
赵枝枝大气不敢出,额头贴着地,长久的等待,脖颈间透出细细汗珠。如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她谦卑地伏在那,等候着云泽台的主人踩过她们跪着的地,从大道走入云泽台。
她死死低着头,瞥见帝太子那双绣着龙凤虎纹的金舄缓步走入她的眼角余光中。
至她跟前时,这双鞋的主人忽然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