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大道, 路两旁殷人的铁甲将士依次排开,排成长长两条龙, 从行辕内一直延伸至行辕外两里的地方。将士们手执铜斧大旗,腰间带刀,气势凛凛,声威浩大。今日赴宴的国君们将从大道进入行辕。
在大道最前方, 数百弓箭手和数百骑士紧随一辆青铜王车, 在弓箭手和骑士身后, 是数百奴随与寺人。奴随与寺人们垂手而立,弓箭手与骑士们昂首挺胸, 他们皆忠诚地簇拥着王车上站立的帝太子。
帝太子身着华贵的玄衣纁裳, 白玉大佩与綬带垂落腰两旁, 大带上合丝贯白珠系双印,左侧腰间配一把黄金错鳞纹宝剑。雪白的狐毛裘衣披在他肩上, 帝太子年轻冷峻的面容似白璧无瑕,手搭在宝剑金鞘上, 肃然立在车间, 目光遥望前方。
离王车最近的一匹骏马,昭明腰间佩剑,严阵以待, 锐利的眼反复扫视四周,随时准备着用手里的长剑砍下谁的脑袋。
“昭明。”姬稷的声音落下。
昭明:“殿下,昭明在。”
姬稷等得有些不耐烦:“去前面看看,为何国君们的车马迟迟未到。”
昭明领命:“喏。”
昭明纵马往前, 尚未离开大道,前方忽然马蹄声大作,报信的信使扛一面大旗从马背跃下,扑至昭明马前:“报,赵王到。”
昭明:“知道了。”
他迅速勒马往回奔去,将信使的话上禀姬稷。才刚说完,前方赵王的车马已缓缓驶入大道。
草色的神农图腾旌旗下,赵国的王车上,一个瘦弱的少年身穿大袍,苍白的面庞透出阴森森的笑容,他迎风而立站在王车上,风将他的袍子鼓起来,王车底下一众随侍大臣双手高伸,做好随时抓稳赵王双脚的准备,以防他们的王被风吹走。
昭明问:“是否要击鼓鸣号以迎赵王?”
姬稷:“不急。”
待赵王的车马走过大道一半的距离,鼓声与鸣号声仍未响起,赵王的车马不由慢下来。
赵王自己毫不在意,随侍的大臣们却在意得很。
怎么还不以礼乐相迎?
大臣们一边盯着赵王,以防他真的被风吹下去。他若真被吹下去,这脸就丢大了。另一边,他们竖起耳朵,等着听礼乐声,越是听不到,心中越是焦急。
大臣们的脚步慢下来,恨不得一步掰成两步走,赵王饶有兴趣望着他们:“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别进去了,莫要妨碍寡人的车骑。”
大臣们的步伐这才快起来,虽然快了些,但也没有快多少,仍是乌龟挪步的速度。
快至一箭之地的距离时,终于,礼乐声响起。
大臣们松口气,心中石头才落下,又开始担心车马放缓太过的事。他们纷纷看向赵王:“王上,速速往前。”
赵王气笑,两只脚踢开伸向他腿的那些手:“走开走开,都走开。”
姬稷长身玉立,目光波澜不惊,视野中赵王的车马越来越近。
姬稷面容冷肃,直至赵王的车马停在他的王车面前,赵王与他视线相接,他微扬下巴,幽深的眼眸一如既往从容不迫。
赵王下了车,立在姬稷的王车下,拱手道:“早闻殿下英姿,今日一见,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是位人中英杰。”
姬稷浅笑:“赵王年少有为,亦是人中龙凤。”
站在车上回应完赵王的寒暄,姬稷方才下车。
两人站在车下继续寒暄,半晌,姬稷先回车上,赵王随后回车上。
从赵王下车那刻起,就一直跪伏在地上对姬稷行天子大礼的赵国大臣们这才起身,快步跟上赵王的车马。
赵王的车马驶入行辕后,齐王的车马紧随其后。
往年集宴,若是齐国参宴,齐王定是最后一个到的。今年诸侯国集聚,这么大的阵仗,齐王原本也想最后一个才到。贵客晚来,越是晚到,越能昭显身份尊贵。但齐国刚吃了败仗,打败他们的是殷人军队,且又有三座城池被夺,这三座城池才刚要回来,为了要回这三座城池,应下三年赋税粮草的要求。齐王思忖过后,暂时不敢得罪殷王室,只得收起晚到显贵的心思,改做早到。
虽说早到,但也不是真的早早出发。齐王派人打探,听到赵王第一个动身,有人开了头,他才放心吩咐车马出发。
齐国的车马驶在大道上,齐王的心思全放在道路两旁的铁甲骑士上,看了好一会,他从车上弯下腰,低声吩咐车旁随侍的齐相高和:“这些殷人穿的新甲胄,甚是锃亮坚固,他们头上戴的,手里拿的,气派得很,想办法弄一身来,回去也给寡人的甲士们弄一套,以后寡人出巡,就让甲士们穿这个。”
高和:“喏。”
齐王的车马到姬稷的王车前,两车迎面,齐王没有下车,而是站在车上对姬稷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姬稷:“数年未见,齐王依旧容光焕发,丝毫未见衰老之态。”
齐王大笑:“哈哈哈。”
笑了一会,齐王指了指:“殿下的袖中,仍藏着弹弓否?”
姬稷笑容淡淡,动作优雅,一只手摊开,好叫齐王看清他手中是否有弹弓,另一只手握上腰间宝剑,声音冷戾:“既有宝剑,何需弹弓?”
齐王笑容收敛,不再多说:“寡人先行一步。”
姬稷吩咐:“迎齐王入行辕。”
与齐王同时到的魏王在大道外一里处让了道,齐王愿意做第二个到的人,魏王自然乐得让出道路让齐王先走。魏王掐指算着时辰,这边齐王刚入行辕,魏王立马吩咐车马出发。
魏国近年来无战事,国内大兴耕种之事,魏国白虎图腾的旌旗下,几匹壮牛拉着魏王的王车往前。
魏王没有选择站立王车,而是在王车上用稻草高高堆起一团坐垫,他端坐其上,闭目养神。道路两旁的礼乐未能撼动他半分,直至到姬稷的王车前,魏国的大臣提醒魏王向帝太子见礼,魏王这才睁开眼。
魏王端坐稻草垫,拱手:“久等。”
姬稷:“魏都与帝台相距甚远,想必魏王定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请魏王入行辕内稍作歇息。”
魏王:“多谢。”
姬稷:“来人,迎魏王入内。”
一场寒暄,三言两语,简洁利落,甚是连假笑都不必。
昭明盯着魏王离开的身影:“这个魏王,实在奇怪,堂堂一国之君,竟用牛拉车。”
姬稷没接昭明的话,前方鲁国的车马已经朝行辕奔来。
隔得大老远,礼乐尚未响起时,鲁王已站在王车上招手大喊:“寡人来也,寡人来也。”
姬稷象征性地抬手招了两下,随即垂手,等候鲁王的车马上前。
姬稷早年曾与鲁王见过几次面,和赵王一样,鲁王也是年少登位。赵王是殷王室扶持登位,鲁王是鲁国贵族扶持登位。鲁王登位时,年仅二十岁,及冠之年。
几年前瘦削的鲁王早已吃成一个胖子,早年的风华不再,尚未三十,因体态胖硕,显得像四十。
姬稷看清鲁王如今的相貌时,暗吓一跳。
怎么吃成这副模样了?
鲁王一到跟前,开口就问:“殿下,皇后来了吗?”
姬稷:“皇后来了,正在行辕内陪伴孤的王父。”
鲁王笑道:“那寡人先进去见见她。”
鲁王是皇后的兄长,提出相见的要求,情理之中。姬稷吩咐人告诉皇后,说鲁王来了,同时命人迎鲁王入行辕内。
四位国君已经入行辕内,只差最后一位楚王。
姬稷算着时辰,甚是不满。等了半个时辰,楚王还没来,姬稷不打算等下去了。
就在姬稷驾着王车转身往里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编钟乐声。
姬稷一看,楚王来了。
楚王不但来了,而且还自带礼乐。楚王给自己的王车两旁配了两座装有编钟的车,车上穿着单薄的楚女敲击编钟,楚王站在王车上,手里一樽大爵,一边饮酒,一边朝道路两旁的殷人铁甲将士挥手,犹如君王巡视。
姬稷眼眸微瑟,冷冰冰的目光望出去,定在楚王身上。
如今五国之中,唯有楚人可与殷人一战,楚国实力强劲,占据天时利地之势。楚王放肆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楚王的王车没有在姬稷面前停下,而是放缓车速,从姬稷的王车面前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楚王举杯对姬稷道:“殿下,寡人来迟,自罚一杯。”
说完,他饮尽杯中酒,倒过大爵,以示一滴不剩。
姬稷笑而不语。
楚王:“寡人先进去了!”
姬稷:“楚王且入。”
姬稷身旁的人等着姬稷吩咐迎楚王,楚王也在等着姬稷吩咐迎他,直到楚王的车乘入了行辕,姬稷的吩咐仍未落下。
楚王回头哼了哼:“他怎么不唤人迎寡人?”
楚王走后,姬稷仍立在王车上。
昭明觉得奇怪:“殿下,不入内吗?”
姬稷:“方才想起,赵姬还没来。”
昭明:“赵姬应该是从别的道进去了。”
姬稷:“不会的,孤吩咐过星奴,让他走大道。”
昭明愣住,大道是国君们走的,赵姬怎能从大道过?
这话昭明咽回去了,太子都不在意的事,他一个半奴作甚在意?
路铺出来,本就是让人走的。谁能在上面走,谁不能走,全凭太子一句话。
昭明往前指:“殿下,看,是不是赵姬来了?”
姬稷定睛一看,果真是云泽台的仪仗。
姬稷立刻吩咐:“奏礼乐。”
国君们行至大道一半时才奏起的礼乐响起时,赵枝枝的车乘刚迈上大道。长长一条路,她往前方探,道路尽头,一辆青铜王车赫然入眼。车上华服盛装雍容高贵的男子,似乎是太子殿下。
震天的礼乐在耳畔飘荡,赵枝枝心脏扑通扑通跳。
她来跳舞,竟然还有礼乐迎她。诸侯集宴真是气派,连一个小小的宠姬都有礼乐相迎,仿佛她也是什么贵客似的。
因为知道前方有太子等她,所以一路行来,甚是安心。赵枝枝端坐车辇上,眼睛不自觉往四周瞄。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连她车乘下的这条大道也是崭新的。她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路两旁威严整齐的铁甲骑士没有令她害怕退缩,她黑灵灵的眼睛从他们身上脸上扫过,眸底满是探究。
赵枝枝的车乘到面前时,姬稷看清他的赵姬脸上毫无慌张之色,相反,她淡定得很,甚至有些兴奋,像个久居暗室的小孩子,对外界充满好奇,正尝试着伸手触碰外面的东西。
“殿下,他们是真的战士吗?”赵枝枝一见他就问。
姬稷早就从王车上下来,他立在赵枝枝的车辇旁,怔怔地望她。
今日的赵姬,美得惊心动魄,饶是他日日对着她,见惯她的美丽,今日却还是免不了被她惊艳。
赵枝枝:“殿下?”
姬稷回过神,伸手将她抱下来:“当然是真的。”
说完,他抱着她转身朝向大道,对两旁的铁甲骑士发号施令:“收队。”
话刚传下去,铁甲骑士们行动迅速,两队交织成一队,甲胄与刀剑磕碰的声音清脆响亮,动作整齐地像是一个人。
“大殷万年无期。”他们对着前方的姬稷半跪下去。
赵枝枝被这扑面而来的威严气势吓一跳,在姬稷怀里缩了缩。姬稷将她放下来,牵住她的手,缓缓抚摸她的手心手背:“心肝儿,莫怕,莫怕,这些战士虽然杀气重了些,但他们都是大殷的忠烈之士,是殷王室的不二之臣。”
赵枝枝回过神,呼口气:“嗯,赵姬不怕。”
姬稷:“还走得动路吗?要孤抱着走吗?”
赵枝枝:“不用,赵姬没腿软。”
她往前迈一步,越到他前头去,手晃了晃,“殿下快来。”
姬稷笑着抬步迈上前。
众国君在各自的行辕大帐稍作歇息后,纷纷前往举办宴会的高台落座。
殷王室的人早已坐齐,只差姬重轲与姬稷。
姬冬冬和姬泰山分别坐在姬阿黄左右,这样的排座方式,是姬稷特意嘱咐过的。
姬阿黄挡在双生子中间,挡得住他们的人,挡不住他们的心。隔着姬阿黄,双生子聊得火热。
“鲁王好胖哦,比二哥还胖。”
“刚刚他来见母后,差点摔一跤,还好我跑得快,不然他摔跤压住我,定会被他压断骨头。”
双生子一人一句,姬阿黄左右耳朵嗡嗡嗡地叫。
姬阿黄低声:“好了,安静些,该被听见了。”
双生子视若无睹。
姬泰山:“母后那么纤柔,鲁王那么胖,他真的是我们的亲舅舅吗?”
姬冬冬:“应该是吧,你看二哥那么胖,不也是我们的亲哥哥吗?”
姬泰山:“那不一样,二哥是吃胖的。”
姬冬冬:“说不定鲁王也是吃胖的。”
双生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姬阿黄心里烦得要死,刚想换座位,忽然看见姬稷的身影。
“别说话,殿下来了!”姬阿黄立马坐回去。
双生子看过去,果然是殿下来了。
双生子正要起身去迎,瞧见姬稷止住步子,回身朝一人伸手。
姬稷侧过身的瞬间,双生子瞧见台阶上那人的相貌,顿时呆立。
好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