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食呈上后, 奴随小童们纷纷退出丙殿,屋里静悄悄。
赵枝枝一早就坐在食案边, 因为太子抱她进来后,就没再和她说过话了。她除了等饭吃,没有别的事可干。
太子靠在窗边,手里拿着竹简。
赵枝枝猜, 那书肯定不好看, 太子看着都打哈欠了。她默默数过, 太子总共打了十一个哈欠。
太子打哈欠,她也想打哈欠, 她可是睡到下午才起的人。赵枝枝决定不再看太子, 反正看了也没用, 他不理她,她的请罪之路漫漫修远兮。
赵枝枝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夜食上。真香啊。
姬稷从竹简后探出眼, 原本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他的少女此刻已不再看他,她背对着他, 伏低头嗅夜食。嗅了又不敢吃, 筷子拿起又放下。
姬稷走过去。
赵枝枝闻着饭香味,正百般纠结要不要偷吃一口。其实她也不饿,就是心痒, 热腾腾的夜食摆在面前,不能立马动筷尝上一口,多煎熬啊。
太子的夜食和她的这份不同,他的夜食凉了也能吃, 但她的凉就不好吃了。
就在她说服自己迅速偷尝一口夜食的时候,太子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
赵枝枝才啃一口白米饭,被他一吓,筷子都掉了。
姬稷弯腰,将筷子拣起,用巾帕细细擦过,没有喊人换筷,而是将自己的那双筷子换给她。他端正坐下,双眸睨她一眼,拿起银勺舀汤喝。
赵枝枝见他开动,她看了又看,重新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一下,看一眼他。
姬稷强行忍住,才没有伸手替她擦掉嘴角沾上的米粒。
赵枝枝越吃越快,姬稷一碗汤刚喝完,她就已经放下筷子。像平时那样,她案上留了剩食。
姬稷下意识就要接过她案上的剩食,手伸到一半,想到什么,及时收回。
少女黑亮的目光顿时黯然。
姬稷暗自哼了哼,他就知道,她故意勾他!
赵枝枝苦闷,这可怎么办,殿下连吃她案上剩食的习惯都改掉了,宁愿浪费食物,也不要吃她吃过的东西。
姬稷慢条斯理吃着夜食,眼睛不自觉朝赵枝枝那边瞄。她眉头紧皱垂头丧气,一副没出息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
昨晚说出那种没良心的话,现在后悔了?
要不是他备的赏赐让她误会,他都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心里藏着那样的想法。他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他养了个没良心的赵姬。
姬稷不能想这个事,一想到他就心里扯着疼。他气闷闷地吃夜食,勺与碗磕碰的声音越来越大。
没良心的赵姬令他失去理智,等他回过神,他不但吃光了自己案上的夜食,而且又将赵姬案上的剩食也吃光了。
赵姬欢喜雀跃地望着他,笑得像个小傻子。
姬稷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重重擦了嘴,重重用盐搓了牙,重重漱了口,重重往外走,走到一半,见身后赵姬没有跟过来,他脚步更重,像是要将脚踩进地砖,步子一转,蓦地轻飘飘往回走。
走回赵姬身边,赵姬正在擦眼泪,他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多眼泪,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哭得泪眼汪汪。
“哭什么?”姬稷沉闷开口。
赵姬呜呜答:“喝……喝多了水。”
姬稷哼一声,捧过她的脸,噘着嘴给她擦眼泪:“昨晚都没掉泪,现在哭什么哭。”
不等他话说完,赵姬抱住他,她的手扣紧,生怕他会推开她,鼻音委屈:“殿下,不要不理赵姬。”
姬稷声音轻得他自己都听不见:“就不理你。”
赵枝枝抱牢他:“殿下不理赵姬,就没有人理赵姬了。”
姬稷想要抬手摸摸她后脑勺,可是又搁不下脸面,他瓮声瓮气:“放开孤。”
赵枝枝只好放开他。
姬稷见她真松手,他气嘟嘟拽过她的手让她重新环住他:“没骨气的东西,让你放开你就放开?”
赵枝枝立马贴着他蹭了蹭,软声道:“不放不放,赵姬不放开。”
姬稷往下一瞥:“吃完夜食是不是没擦嘴?”
赵枝枝愣了愣:“是……”
姬稷蹙眉:“又弄脏了孤的衣裳。”
赵枝枝难为情垂下眼。
姬稷低头往她脸上糊了糊口水:“你弄脏孤的衣裳,孤就弄脏你的脸。”
他亲着她的面颊,她脸上冰冰凉凉,被他焦灼嗫嚅的双唇烫了又烫,烫得眼泪都变成糖水了。
他一边柔柔地亲一边恶狠狠地道:“孤的口水脏死你。”
赵枝枝情不自禁抱紧他,将自己的脸往他唇下送得更近,傻乎乎地笑起来。
姬稷从她脸上挪开嘴,眼睛晕晕的,一天一夜没有睡的身体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可是一沾了赵姬,他又涌出无尽的活力来。赵姬的眼泪令他心疼,赵姬的笑容令他欢喜,心疼与欢喜间,还有着满满的无奈。
他该对她生气才是。
赵枝枝顶着一脸口水,她想亲回去,嘴刚嘟起,就被太子挡住。太子不让她亲,他的手掌却在她唇间摩挲。她转而亲他的手。
姬稷浑身一个哆嗦,他触电般将手收回,赵姬仍抱着他,刚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犹似雨后清泉,她不解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为何不让她亲。
姬稷:“你不是要请罪吗?”
赵枝枝想起正事,但是她又舍不得放开太子:“赵姬可以一边抱着殿下,一边请罪吗?”
姬稷不出声。
赵枝枝当他默认了,她抱着他,嘴里干巴巴地说:“赵姬向殿下请罪。”
“你有何罪?”
“赵姬不该醉酒,不该说胡话,更不该误会殿下。”赵枝枝没敢说,她觉得她自己最大的罪过,是不该将心思露出来。她被赏赐的事吓到了,她以为他真要送她走,她想过这样的事,所以才会格外怕。
其实她不该有这样的心思,没有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她也想,可她害怕自己万劫不复。
姬稷见她发呆,以为是她是被自己的沉默震住,他用袖子擦擦她脸上的口水,闷着脸道:“孤有件东西给你。”
屋里又亮起一盏油灯,火光晃晃,照得通亮,两个人对坐软席。
赵枝枝莫名紧张起来,刚才太子不理她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紧张,现在太子盯着她看,她反倒更紧张。
“赵姬听过殷人的死盟吗?”太子忽然问。
“没有听过。”赵枝枝好奇:“死盟是什么?是用死人立誓言吗?”
“不是用死人立誓言。”太子放慢语速,耐心解释:“所谓死盟,是指用血立下的誓言,立誓者到死都不能违背他的誓言,若有违背,盘古会罚他下世为猪为狗。这种死盟,是殷人最重要的盟契方式。”
他将一根装有羊皮卷的铜管递给她,“你已学完大部分的雅字,自己看吧,孤就不念了。”
赵枝枝打开羊皮卷,用血写就的雅字映入眼帘,触目惊心。
上面写的内容大致意思是——我姬稷,盘古后人,殷王室第十二代子孙,大夏第十五代帝太子,英明神武如我,于某年某月得了一个叫赵枝枝的女子,我在此以盘古之魄女娲之魂起誓,只要有我在一日,此女就不会挨饿受冻,我不会离开她,不会抛弃她,更不会取她性命或是将她送人,我会用我的性命爱护她,守护她,永远陪着她。如果有朝一日,我违背了我的誓言,就叫盘古大神女娲娘娘送我下世做猪做狗,做她的盘中餐,被她吃进肚里,成为五谷轮回之物。
赵枝枝直瞪瞪看着羊皮卷,木头一般惊愣发痴。
姬稷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赵姬能否看懂羊皮卷写的誓言,他尽可能用直白的话许下承诺,他希望她能自己看懂,因为他不想一句句解释,他会红脸,会难为情。
姬稷写下那些话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羞人,就连请季衡保管死盟时,他都没想过遮羞。可是如今赵枝枝当着他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的那些话,他整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前所未有的煎熬,臊得他耳朵都红。
赵枝枝盯着羊皮卷看,姬稷盯着她看,她看得实在太慢,他忍不住催她:“看完了吗?”
赵枝枝摇摇头。
姬稷只好耐着性子静静等她看完。他等啊等,等得都快睡着,赵姬还没看完。
姬稷张开困顿的眼,赵姬捧着羊皮卷,脑袋仰起,奇怪的姿势,哭得一抽一抽。
他瞬间不困了,紧张地问:“怎么了,看不懂吗?看不懂也不用急得哭啊,哪句看不懂,孤解释给你听……”
话没说完,赵姬搂住他脖子。
她哭得稀里哗啦,怕眼泪弄到羊皮卷,一边夹着他脖子,一边举着羊皮卷:“殿下,殿下……”
姬稷应道:“在呢,在呢。”
“赵姬……赵姬看得懂,每个字都看得懂。”
赵姬呜呜抱着他,手里的羊皮卷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终于肯放下。她脸上挂着眼泪,到处翻箱倒柜。
他跟在她身后:“找什么,孤替你找。”
赵姬泪眼朦胧揣着羊皮卷:“赵姬想找一个地方将它藏起来。”
他牵她回床边,给她指了地方:“可以放在枕头下垫着。”
“放枕头下不好,万一弄丢……”她紧张道,“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垫在枕头下。”
“莫担心,就算弄丢,还有别人替你记着它。”
“别人?”
“对,别人。”他细细将话说给她听,“下辈子太遥远,而世事又太无常,孤不想用空话骗你,孤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孤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孤替你备了另一份承诺,这份承诺在季大夫的手里,如果有一天孤违背了对你的誓言,他会替你讨回公道。”
赵枝枝紧攥羊皮卷,因为太过在意,全身紧绷僵直,微微发颤。
姬稷揉揉她的手,让她放轻松,从她手里拿过羊皮卷,放在枕头边:“别怕,它不会丢,放到枕头边,你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它。”
赵枝枝重复他的话:“每天一睁开就能看到?”
姬稷替她脱掉袜子,抱她到床上,将她放在枕边。她看着羊皮卷,他从身后抱着她:“你看,是不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
赵枝枝点头:“嗯。”
姬稷又困了,他闭上眼,缓声说:“以后就不用担心被送出去了,你可以安心待在孤身边,孤说过,孤是你的家,你现在不相信不要紧,孤不会勉强你,等你再在孤的身边待久一些,你迟早会相信孤。”
他昨晚想过了,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念头,为何一看到赏赐就误会她自己会被送出去。
他想很久,没能想明白。他虽然想不明白,但是他不想让她继续担惊受怕。
他是帝太子,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赵姬不一样,赵姬从小到大,过得都是苦日子。也许在他看来很是稀松平常的一些举动,会让赵姬惊慌失措迷茫无助。他不是赵姬,赵姬所思所想,有她自己的道理。他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强迫她一下接受,他只能慢慢地引导她,让她放下警惕。
姬稷亲亲她的乌发:“昨晚你说的话,孤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下次不要再醉酒了。”
赵枝枝眼泪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