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令最近很忙, 很高兴。
他终于要办一件从未办过的大事——殿下要正式召人侍寝了。
这个正式,和不正式, 天壤之别。正式召寝,必须记录在册,这份册子是要呈进宫里的,算是明文交待, 殿下的童贞耗在谁身上。
大多数王族都不愿意走这个过场, 没谁乐意交待自己在哪一年哪个月第一次行了敦伦之事。男女欢爱之事, 作甚记这么清楚?留下册子,好让后人议论他们的私事吗?
谁还没个第一次了。
这条旧夏礼, 近百年来无人遵循。
是以太子说他要正式召寝时, 家令着实吓一跳。
他差点就要劝:“大可不必。”
还好他忍住没出声。
太子殿下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敦伦之事该按夏礼走。与他初次共枕的女子,就刻在册上。将来死了, 史官作传,提及一生之事, 这名女子的名字也该光明正大出现在他的生平之事里。虽然, 只有寥寥一笔。
“这是规矩。”姬稷道,“不能失礼。”
“不知哪位贵女有幸得此天大荣宠。”家令跪下,将云泽台众人的花名册捧给姬稷。
姬稷拿起看了看, 丢回去:“你给孤看这个作甚?”
家令:“殿下不是要挑选召寝之人吗?”
姬稷:“孤已经选好了。”
家令隐约猜到:“是赵姬?”
姬稷在竹简上迥然有劲刻下方方正正的三个字:“名字别写错了,该是这样写。”
家令拿过一看,上面刻着:赵枝枝。
家令百感交集。
不管赵姬以后是否会一直伴随太子身边,她的名字, 誓必要和殿下永远连在一起。
家令恭敬将竹简捧在怀里,问:“殿下想何时召寝?”
姬稷:“九月份不热,定在九月,至于具体哪天,你去找大巫卜一卜。”
家令惊讶:“殿下不是不信巫术吗?”
姬稷神情淡淡:“择吉日这种事,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家令心中腹诽,又不是成大礼,破童子身而已,为这种事择黄辰吉日的人,天底下也就太子殿下一人了吧。
又是召寝,又是择吉日,赵姬一个小小姬妾而已,何须如此上心。
姬稷想起什么,慢声交待:“你这边早些准备,但不必提前告诉赵姬,莫要吓坏了她。”
家令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吓的。
姬稷懒得多说:“你下去罢。”
家令连忙将尚未请示的事抛出来:“那些贵女已被禁足多日,不知殿下打算何时放她们出来?”
姬稷瞄了瞄他刚递的花名册,语气温吞,道:“你很为她们着急?”
家令捏把冷汗,硬着头皮说:“毕竟都是殿下的女人……”
姬稷拍拍家令的肩,“收了多少银子?”
家令魂都吓没了,伏地:“没有,臣没有收银子!”
姬稷:“起来罢。”
他自己身边的人,他自是一清二楚。
收银子是小事,只要能将差事办好,一两处的瑕疵算不得什么。
家令虽贪,但贪得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贪,什么时候不可以贪。
这人,目前还能用。就是得偶尔敲打一二。
云泽台的事务,他掌得很好,有些话提前漏给他,也好让他心中有数。
“孤问你,她们被送来时,是什么?”
家令如履薄冰试探:“贵……贵女?”
“不对。”姬稷话音一沉,“是礼物。礼物自有礼物的用法,你好生待她们吃喝即可。”
家令毛骨悚然:“臣明白。”
“不,你还是不明白。”姬稷道,“孤问你,赵姬是什么?”
家令:“礼……”不敢往下说,因为太子如刀般的眼神落在他脸上。
家令:“赵姬不是礼物,赵姬是殿下的。”
姬稷冷眼睨他:“你记着,云泽台这些女人,只有赵姬是孤养在身边的人。这句话,孤只提醒你一次。”
家令:“是,臣记下了。”
从建章宫出来,家令急匆匆回屋,派人抬了几个箱子出去,分别送还各处。另指了其中最大的一笔,吩咐了几句。
第二日吃早食时,赵枝枝听小童提起云泽台的新事。
“死了个殷女。”小小悄声说,“听说半夜吃坏肚子,早上起来人就没了。”
“她吃了什么?”赵枝枝有些害怕,“我们会不会也吃坏肚子,然后就死了?”
刘宫使赶走小小,坐到赵枝枝身边伺候她用膳:“那个人自己生了病,乱吃药,所以才死的。”
赵枝枝没什么胃口了:“不吃了。”
说罢,她不再看案上的食物,起身走到堆满竹简的几案,盘腿坐下,像往日那样打开空白竹简刻信,刀笔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动作。
刘宫使:“今天不写信了吗?”
赵枝枝放下刀笔,犹豫再三,问:“刘阿姆,以后会有人害我吗?”
刘宫使一怔,立马回答:“贵女想多了,怎会有人害贵女?那个人真是乱吃药吃死的,贵女若不信,奴寻验尸的仵作来,贵女一问即知。再说,云泽台有太子殿下坐镇,谁敢起害人之心?”
赵枝枝听她言辞坚定,又搬出太子,原本的三分怀疑也就随之瓦解。
也许真是吃药吃死的。
刘阿姆说得对,是她想多了。
赵枝枝重新放宽心,游离的思绪从殷女的死讯转到太子身上。
太子亲了她之后,并没有找过她。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在建章宫亲她的,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
赵枝枝后悔没提前让人点灯,以至于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太子的面容。没多久,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看清了也不抵用。毕竟她不认识太子,就算太子本人站她面前,她也不认得。
赵枝枝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脸颊。
殿下亲她的时候,很用力。
下次她要更直接点。
不说一亲芳泽了,得说请与她欢好,请与她共赴巫山云雨,享男女之欢。
赵枝枝发现自己被太子亲完之后,心里安定了不少。她没再像以前那样,一想到太子就害怕茫然。
他笑着捧住她脸亲她的时候,她有种被人怜惜的错觉。
就好像……好像是因为她让他亲,他才亲的。
“刘阿姆,什么时候我要是能再去趟建章宫就好了。”赵枝枝感慨。
刘宫使:“前阵子擅作主张去过建章宫的人都被禁足了,贵女还是等殿下传召吧。”
赵枝枝:“我也擅作主张了,可我没有被禁足呀。”
刘宫使想不出话了,半天才说:“因为贵女运气好。”
赵枝枝露出软乎乎的笑容,一边刻字一边说:“最近我运气是挺好的。”
家令找大巫卜好吉日后,先将吉日递向建章宫。听说太子殿下要提前告假告三天,这三天用来做什么,就不用说了。第一次开荤总是新鲜的,三天不长也不短。
家令往建章宫那边跑完,又跑到南藤楼找刘宫使。
“吾这边所有的事都已准备妥当,等到了那天,刘宫使可得安抚好赵姬,莫让她受惊吓。”家令郁闷,“虽然吾也不知道,侍寝有何吓人之处,吾看赵姬激动兴奋还差不多。”
刘宫使不接他的后半句话,只论他的前半句:“我自是不会像家令大人一样,做事拖泥带水,叫人传出话来吓到赵姬。”
家令知道她是指上次殷女的事,他心中有鬼,不敢多说,只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刘宫使笑道:“害人终害己,也不知道她死前是否后悔过对南藤楼下手,家令大人,你说呢?”
家令心虚地移开眼:“吾哪知道。”
说罢,急忙忙离开,一刻都不敢多待。
刘宫使啐一声。
在等待太子传召的日子里,蝉鸣声逐渐低迷。等树上的蝉没什么力气叫的时候,赵枝枝养起了两条鲤鱼。
两条鲤鱼本来是厨子抓来做鱼脍的,赵枝枝在庭院和小童玩土格子跳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圈在盆里的两条红鲤,觉得它们生得漂亮,正好她想养点什么,就将两条鱼留下来了。
赵枝枝将它们养在庭院的木盆里,小童们称这两条鱼为“鱼大人”。
这天,赵枝枝蹲在木盆边喂鱼,忽然一大堆人冲进南藤楼,他们并不靠近她,远远地跪在角落里。
他们捧着十二色锦绣双重缘边的曲裾深衣,翡翠羽毛做的白珠腰带,点缀金银线的丝履和布袜,她甚至看到翦氂帼和大手髻并数盘簪珥,这些都是华贵之物,她箱子里也有一二,可她从来没想过要戴它们。
赵枝枝问:“你们是哪里的人?为何来此?”
为首的宫人说:“回赵姬的话,奴们是建章宫的宫人,奉殿下之命,接赵姬去建章宫。”
赵枝枝从地上跳起来,“我这就跟你们走。”
刘宫使拉住她,“来,贵女,到这边来,奴有话要同贵女说。”
赵枝枝一边盯着建章宫的人,生怕他们走掉,一边问刘宫使:“快说,什么话?”
刘宫使:“此行前去,是为侍寝之事。”
赵枝枝:“我知道,我猜到了。”
“要去三天。”
赵枝枝呆滞:“三天?”
她只想过一次就完事,没想过要三天啊。
三天,这也太久了。
她知道女子初次欢好,若是男方太粗暴,不但会流血,而且还可能出大事。
三天的话,就不是粗暴不粗暴的事了。会死人的。
赵枝枝下意识问:“除了我,还有几个人?”
刘宫使:“没别人,殿下就只召了贵女一人侍寝。”
赵枝枝两眼一昏,得以侍寝的欢喜消失殆尽。
三天就她一个人。
三天后她还能活着回南藤楼吗?
刘宫使抚抚赵枝枝后背,柔声:“别怕,别怕,只是三天而已。”
赵枝枝手开始抖起来:“我……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