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赵家家主突发重病猝死的消息传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家尚未发丧,赵家子孙于郊野查看家族坟地祭告祖宗时,不幸遭遇山石滑落,去时三十七人, 无一生还。
赵家元气大伤, 赵家年轻的小公子临危受命, 成为赵家新一任家主,出任家主第一天, 决定大办丧事, 为父亲叔伯堂兄堂弟一并送丧。
帝台众人闻此赵家噩耗, 无一不感慨赵家命途多舛,与赵家有过交情的人家纷纷上门致哀, 从前与赵家交恶过的人家亦不计前嫌,托人送去丧钱。
一个家族, 有人才有族, 一下子死了大半的子孙,而且还全都是家族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事无论搁在谁家, 都是一桩无法承受的惨事。赵家本就日落西山,经历这次的无妄之灾后,要想再重回帝台显贵的地位,不知要耗上多少年。
众人为赵家年轻的新家主默哀, 别人做家主都是大办喜事举族欢庆,赵家小公子做家主,却要披麻戴孝素车白马。
孙家作为赵家的姻亲之一,一早便接到了赵家大办丧事的消息。
孙鼎得了赵家送来的丧简,命人去寻孙馆。
孙馆今日哪都没去,就待在屋里陪赵姝说话:“你若伤心,便哭出来,莫要为难自己。”
赵姝今日听这话已经听了几十遍,听得她头都大了。她很想让孙馆不要再说了,因为她真的哭不出来,她没有为难自己。
赵姝万分后悔,昨日不该在孙馆面前掉泪。她猛地听闻噩耗,刚听到时没什么感觉,事后回过劲,眼泪就不受控制了。纵使她看透了父亲的冷血与赵家其他人的无耻,听到他们身死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掉泪。但仅仅也只是一时的难受,除了几颗眼泪,也就没有别的了。
或许他们死了是好事。赵姝哭完后,暗搓搓地在心里想。她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挂的泪落在孙馆眼里,就成了另一回事。
孙馆见惯女子落泪,最怜妇人梨花带雨,赵姝头一回在他面前哭泣,他猛然一见,惊为天人,当夜文思如泉涌,一口气连做十篇文章。
孙馆又一次以宽慰的方式鼓励赵姝大声哭出来后,赵姝忍不住了:“你是我夫君,你怎么不陪着我一起哭?”
孙馆哑口无言。
半晌后,他严肃挤出一句:“殷人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赵姝悄声:“也没见你流过血流过汗。”
孙馆噎住,他皱眉瞪了瞪赵姝,赵姝自知刚才说话不妥当,背过身不看他。两人静坐片刻,孙馆起身,赵姝听见脚步声,以为他终于要走开,深深松口气。
她并非不喜欢和孙馆独处,他是她的夫君,他体贴她本该是件好事,她心中感激他,可若让她终日对着孙馆,她就不那么高兴了。孙馆的忌讳太多了,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踩中他的痛脚,有时候她怀疑他就是一只八爪鱼转世,全身上下都是脚,随便一踩就能踩痛他。
过去赵姝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忧心不已,现在更甚,为了不得罪孙馆,她已经尽可能当个哑巴。今天实在心烦,所以才主动开口说了几句,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孙馆又不高兴了。
赵姝叹气,算了,以后还是继续当哑巴吧。
赵姝想着赵家的丧事,没注意身后的人去而复返,孙馆拍拍她的肩,将昨夜写的文章捧给她:“我虽然不能为你流血流汗流泪,但我能为你做文章。”
赵姝接了竹简,双颊微红,结结巴巴:“多……多谢。”
孙馆闷闷看了她几眼,没再说话,往屋外而去。
孙鼎等候多时,一见孙馆黑着脸来,当即问:“怎么,和赵氏吵架了?”
孙馆坐下喝一大口水,喝完喘口气,道:“没吵。”
孙鼎用木拐戳戳他腿:“那你闷着脸作甚,给爷爷脸色瞧?”
孙鼎被戳痛,眉头皱得更紧,揉揉腿,改成端正的坐姿,见孙鼎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这才将心中的怨言说出来:“赵氏什么都好,就是那张嘴,实在气人。”
孙鼎道:“我瞧着她沉默寡言,循规蹈矩,不像是那种会说刻薄话的人。”
孙馆:“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说话气人,所以轻易不在人前张嘴。”
孙鼎出主意:“你要是嫌她气人,搬出来住不就行了吗?”
孙馆抿抿嘴:“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孙鼎笑问:“要纳几房新妾吗?”
孙馆一怔,问:“赵氏提的?”
“她怎会提这个。”孙鼎好奇,“她在你面前提了?”
孙馆怏怏道:“提了。”
“那不正好吗?赵氏贤良淑德,虽然当初你不情愿,但现在想来,这门婚事也不算委屈你,只要她向着你,怎样都好。”孙鼎又道,“这样好了,爷爷给你一万刀币,你拿着钱,自己去买几个合心意的美妾。”
为宽慰自己的乖孙,孙鼎立刻命人去取钱。钱取来,孙馆让人搬回房里,悄声吩咐:“拿给夫人,让她收好了。”
孙鼎在身后问:“这下总该高兴了吧?一万刀币,够纳十个良人出身的美妾了。”
孙馆:“纳妾的事以后再说吧。”
孙鼎想了想:“也对,现在赵家出丧,你若这个时候纳妾,确实不合适。反正钱给了你,你想什么时候纳就什么纳吧。”
孙馆没应声,转而说起赵家的事:“赵家发生这种惨事,是否要帮衬一把?”
孙鼎笑了笑,木拐往孙馆身上重重一戳:“傻孩子,不趁机吞了他们家的家业就已是行善事,帮衬什么?更何况,现在的赵家,未必需要旁人的帮衬,你以为,这次的惨事,真是意外?”
孙馆听得稀里糊涂:“不是意外是什么?”
孙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先是死了家主,而后又死了一堆人,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急病猝死和山石滚落全都凑齐了?他赵家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才遇到这些事?”
孙馆:“确实挺倒霉。”
孙鼎:“是上天降下的祸,还是人为的祸事,现在下论,为时尚早。你爷爷我活了这么久,年轻时和家里人争,老了又要为家里人和别人争,什么肮脏的事没见过,依我看,赵家这次,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孙馆:“爷爷看好赵朔?”
孙鼎:“我看不看好他,赵家的事都与我们没关系,这样的人家,从前我们不能沾,现在更加不能沾。爷爷让你娶赵姝,只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看到我们孙家的好意,孙家需要的是一个效忠殷王室的机会,可惜,总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孙馆想到什么,道:“听说陛下有意派遣使臣前往赵国。”
孙鼎扫量孙馆:“你想去?你有信心和赵国贵族周旋?”
孙馆咬咬牙:“孙儿想要一试。”
孙鼎欣慰笑道:“娶妻成家后就是不一样,比从前有志气多了。”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孙馆:“爷爷也正有此意,爷爷会尽量为你促成此事,若是我们孙家能做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他日跃升,指日可待。”
孙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赵国长袖善舞的画面,赵国重文人,多出大儒之士,像他这样擅长做文章的人,或许能得到赵国贵族的青睐,到时候行起事来,比旁人容易三分。
孙馆对自己的才气很有信心,想完了赵国的事,又开始想赵家的事,他主动向孙鼎提出,要为赵家做丧文。
孙鼎:“随你高兴。”
孙馆又问:“赵家办丧事,我们要去吗?”
孙鼎不太想去:“送了丧钱就行。”
孙馆拿起赵朔送来的丧简,想到赵姝,附和的话没能抛出来,改口道:“我带赵氏回去看看吧。”
孙鼎仍是那句话:“随你高兴。”
赵姝听闻孙馆要带她回赵家,她心中高兴,当天夜里憋了一整晚没说话,怕说错话,只是点头。孙馆说什么,她都点头。
孙馆吃过夜食后郁闷地走开了,是夜很晚才回来。
赵姝嗅见他身上的香气,没说什么,假装自己已经睡着,脑海里仍在想回家后的事。
兄长来信告诉她,他已经将母亲接回赵家,她回赵家,主要是想见一见母亲。赵家的丧事,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她又不能扶灵上香。
赵姝想得正出神,身后有个人搂过来,孙馆问:“你睡没睡?”
他喊这么大声,她就是没睡,也被他吵醒了。赵姝装睡不成,只好应下:“刚醒,夫君有何事?”
孙馆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闷出来一般:“当初云泽台择婿,你为何要挑我?”
赵姝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她自己愣住,半天才回过神,吐出一句:“因为那些人里,就属你生得最俊。”
孙馆声音更加沉闷:“只是因为皮相吗?难道你此前没有听过我的才名吗?”
赵姝知道自己应该撒谎,但她还是说了实话:“……没有。”
孙馆坐起来,赵姝听见他下床的声音,但是他没有走出去,仍在屋里。她回头一看,孙馆在屋里踱步转圈,面容气恼。
赵姝什么都不敢说,多说多错,她静静地看着孙馆转圈。
孙馆瞪她一眼,赵姝习惯被他瞪,她迎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转身躺下继续睡。
不久以后,孙馆也回到床上,赵姝体贴地往里挪了挪,孙馆伸手又收回,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闭眼睡下。
赵家的惨事在外面传得人尽皆知时,云泽台仍是毫无动静。
距离云泽台广开铜门召人说故事的事刚过去不久,赵枝枝仍沉浸在新鲜故事的快乐中。她太喜欢听故事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听不同的人说故事。就算不听故事,和那些人聊话也极为好玩。
云泽台广开铜门的那三天,兰儿察觉到她的心思后就不再挑剔了,能放的都放进来。这三天,她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家道中落的寒士,有吃遍各贵族羹食的食客,有种田为生的佃户,甚至还有一个宰猪的屠户。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剑客,剑客的名字很难记,一进来就告诉她,她骗了她,又问她,她是女子,可愿听她说故事。
她当然愿意。这个女剑客的故事很好听,就是过于血腥,有些吓人。女剑客报的是假名,因为她告诉她,这个名字是假名,女剑客似乎对胜出的赏赐不感兴趣。
因为这个女剑客,她纠结了好久,是否要继续定兄长为胜出者,她觉得这个女剑客的故事不比兄长的故事差,而且女剑客身上的那股豪气很是令她喜欢。因为这个女剑客,当天夜里,她问太子殿下,能不能教她学剑,太子殿下无情地拒绝了她。
她只好在梦里做一回女剑客,结果梦不太愉快,在梦里,她成了被人砍了几十刀的废物剑客。第二天醒来,浑身还疼得紧。然后,她就再也没想过学剑的事了。
得闻赵家丧事的时候,赵枝枝误以为是听错,直到太子重复第二遍,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让她莫要伤心,她才回过神。
她还没有哭出声,太子已抱住她的脑袋,在她眼皮上吻了好几下:“是不是吓着了?莫怕,莫怕,孤陪着你。”
赵枝枝看着他的嘴皮在动,但她听不见他说话,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堵住了。
“父亲死了?”她听见自己问。
死了。太子好像是在说这个。
她又问:“赵家其他人也死了大半?”
是的。太子点了头,眼神担忧地望着她。
赵枝枝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她并不伤心,她也没有哭,她只是……只是听不见他说话而已。
赵枝枝脑海一片空白,木楞地朝太子摆手:“没事没事,赵姬没事。”
太子伏过来,她知道他在唤她,可是她听不见。她听不见了,心里半点慌张迷茫都没有,她乖乖地回抱住太子,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处。太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
渐渐地,她又能听到了。太子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贴紧她的耳朵,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四肢又恢复知觉。
太子说的话她也能听见了:“……你想回去奔丧吗?”
赵枝枝张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想。”
太子抱她上了床,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今天夜里似乎不打算和她欢爱,他两只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像是生怕她眼中出现泪水,他不能及时擦拭。他不停地抚她的后背,偶尔亲她的额头。
她被他看着,忍不住闭上眼。一闭眼,空白的脑海里缓缓浮现许多画面。
全是她在赵家时的旧事。
小时候被父亲从人群中挑出来时的情形,她现在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唤“乖儿”,第一次看见生的希望,第一次吃饱饭。年幼的她很是兴奋,她有父亲了,不是活在人们嘴里的家主,而是真正的父亲,是她的父亲。虽然这样的错觉,仅仅只持续了半个月。
赵枝枝往太子怀里贴得更紧,她想到赵锥的死,想到赵家突然一下死了几十个人,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太子抱牢她,没有唤她,也没有问她怎么了。
他陪着她一块发呆,他的手仍抚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像哄孩子睡觉。
赵枝枝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庆幸他没有说话,倘若他现在问话,她不知该回他些什么。
说自己难过吗?可是她心里没有为赵锥的死而遗憾。
说她欢喜吗?那也不对,她不会为别人的死亡欢呼。
赵枝枝在太子怀里静默许久,久到太子快要睡着,他忽然听见她声音哽咽。
“又有人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肩背却颤抖起来。
姬稷心头发闷,将赵枝枝抱得更紧。
这就是从前他为何无法对赵家下手的原因了。他的赵姬会伤心。所以赵家在外做的事再无礼,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来,他都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他有一大堆的话安慰她,可是他此刻一句都说不出。
生死是大事,再好听的话,也无法宽慰人心。
赵姬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时间。
“听说世上有长生不老药,待孤寻来,我们一人吃一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也不会死。”姬稷想半天,在赵枝枝耳边悄悄放下这句。
赵枝枝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好奇问:“真有长生不老药吗?”
当然是假的。世上只有死亡,没有长生。
可是此刻他愿意为了他的赵姬选择相信长生:“真的。”
赵姬搂住他的脖子,她终于哭出了声:“那殿下以后要一直陪着赵姬,大家都死光了,殿下也不许死。”
姬稷拍拍她的背,任由她的眼泪鼻涕沾湿他的脖颈:“好。”
赵枝枝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晚,第二日肿着眼睛回了赵家。
这是她第二次回赵家,这一次,没有用太子的仪仗,太子悄悄命人将她送回去。
她没有披麻,也没有戴孝,她穿着她平日的衣裙,戴着太子送的玉笄,一脚迈进了赵家大门。
赵家已经大变样,她走进去,几乎认不出这是赵家。
星奴和兰儿陪着她,她回头问他们:“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星奴和兰儿齐声道:“赵姬没有走错,这就是赵府。”
赵枝枝张望四周,她惊讶地发现,不但府里的装饰摆设变了,连往来的随人和奴随她都认不出几个。
因为赵家丧事大办的缘故,大家自由来去,没有人在前门招待,有些人放下丧钱就走,有些人会进灵堂哀悼片刻。死亡不是件好事,丧事更无需用规矩两字。
赵枝枝进了门后,拦住一个奴随自报家门后,才有人前去回禀赵朔。
此时赵朔正在和赵姝母女说话,三人脸上皆无悲意。
赵朔听见赵枝枝来,他先是一愣,而后镇定下来。
他早知道她会回,只是不知她究竟何时回来。赵家大办丧事,太子定要放她回来奔丧的。
赵姝听见赵枝枝回来,她也想跟着去,还没迈出去,就被赵朔拦住:“你先在这里陪母亲。”
赵姝丧气:“我想见小老鼠。”
赵朔不理会她:“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屋里赵夫人正在呼喊,赵姝没办法,只好返回去。
赵朔整理仪容,深呼吸好几口气,这才迈进待客的屋子。
别的客人都在厅堂,他特意命人将赵枝枝带到她从前住的屋子。
一进去,少女呆立屋中央,似乎在为何事烦恼,看见他来,开口就问:“兄长,为何我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
赵朔轻步走过去:“一直都是这样。”
赵枝枝疑惑:“可是外面的都变了,我以为我屋里的东西也会更换。”
赵朔假装听不懂:“是说外面的摆设吗?只因要做丧事,所以才略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