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随答:“是一个姓赵的人。”
赵姝听到来者姓赵, 瞬时没了兴致,怏怏坐回去:“不见, 就说我还在午歇,将人赶走吧。”
奴随:“可是公子已经见了,说让夫人也去见见。”
赵姝纳闷:“夫君不是出门了吗?”
“公子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客人登门,聊了几句, 然后就不出去了, 现在正和客人相谈甚欢。”
赵姝疑惑, 孙馆能和赵家人相谈甚欢?
她记得他迎亲的时候,赵家那些男人到他面前来, 他眼神都不给一个。
孙家人似乎不太看得上赵家人, 孙馆与她行完告庙之礼后便告诉她, 孙家不会特意与赵家往来,赵家的事孙家不会管。她对此十分满意, 看着孙馆都觉得他比之前更俊三分。
得了孙馆的这番话,她心里笑开了花, 但是孙馆不知道她心中欢喜, 为了弥补她不能与娘家人往来的这份缺憾,他特意为她做了几篇文章,还将他存的刀币给了她。
那几篇文章暂且不提, 她不喜欢他的文章,就算文章里将她夸上了天,她也只有一个假笑。刀币才是实打实的好处。可惜刀币不多,也就一万而已。
孙家的钱, 都握在孙鼎手上。孙馆说,以后有要用大钱的地方,跟他说一声,他去向他爷爷要钱,要了钱给她便是。她没有作声,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张嘴,肯定会让他每天都去要钱。
奴随又问:“夫人,要去见一见吗?”
赵姝没有立刻回应,她郁闷地拿起那卷被丢开的竹简,勉强看了一行,心中越发烦躁。
半晌,她无奈起身:“走吧。”
赵姝不打算直接与客人相见,她准备躲到暗处瞧一眼,看今天来的是哪位赵家人。要是赵锥或赵峰,又或是赵川,她就悄悄走开。
就算是孙馆叫她来见,她也不一定非要出现,反正她已经惹恼他一回了,不差第二回 ,夜晚一并讨好便是。
赵姝做贼般潜入厅堂旁的草墙,没有带奴随,她一个人趴在半人高的草墙上,露出个脑袋,伸长脖子往里探,试图看清此刻和孙馆说话的人是哪位赵家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于堂中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赵朔。
只见他端坐软席,月色长衣,宽袖玉带,木簪束发,和从前文气清癯的模样似乎并无不同,但乍然看去,又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气质变了,变得更为内敛深沉。三年的历练,兄长像个大人物了。
赵姝心中欢喜,刚想冲出去和赵朔相认,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想到赵枝枝,蓦地又缩回去。
兄长每半年给她写的信中,皆有向她询问小老鼠近况,她给兄长的回信中,没敢提父亲送走小老鼠的事,她每次回信,都说小老鼠在家中一切安好。
如今兄长回来了,他肯定知道她骗了他,他会不会恼怒?
他此次来,是为了向她兴师问罪吗?
赵姝越想越慌张,她不敢出去见赵朔,她心中有愧,恨不得马上跑回屋,假装今日她不曾得知赵朔拜访。
就在她准备逃跑的时候,孙馆看到草墙晃动的身影,他喊住她:“夫人,是你吗?躲在那边作甚,你哥哥等你许久,你快过来。”
赵姝背影僵硬。
片刻后。
赵姝端坐软席,她和孙馆坐于同侧,赵朔坐在他们对面。她脑袋压低,不敢对上赵朔的目光。
孙馆和赵朔说话,说得兴致高昂,压根就没注意身侧人的动静。他看着赵朔,心中连连感慨,赵家竟有这等人物,论相貌才华,皆是上品。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些赵家人不同,此人半点浮躁之气都没有,而且此人在外游历三年,所见所闻,非一般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能比。
孙馆对赵朔说的那些城池奇闻很感兴趣,一个人要想做出好的文章,就得有开阔的见识,他也想去游历,但是他受不住那个苦,所以还是听听就好。
孙馆越聊越激动,甚至还想将自己做过的那些文章一篓篓搬过来,拿给赵朔品鉴。
赵朔及时婉拒。
孙馆颇为遗憾,嘴里不住道:“那下次。”
赵朔将话转到赵姝身上:“姝儿,你在夫家,一切可好?”
赵姝猛地被他点了名,她紧张道:“特别好,多谢兄长关心。”
赵朔不再说话,笑着看向孙馆,孙馆立刻明白过来,他意犹未尽起身告别:“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二人叙旧。”
赵朔起身相送。
孙馆走后,堂内就剩赵姝赵朔两人。
赵姝此刻无比悔恨,为什么不带几个奴随过来,现在好了,留她一人单独面对兄长,她既愧疚又害怕,心都快要跳出来。
“是父亲让你那样做的吗?”赵朔沉沉出声,“你在信中说谎,是因为父亲吗?”
赵姝一怔,她听出赵朔语气里的无奈,他的话虽然冷冰冰,但并非为了责问她。
赵姝心酸地接下这份好意:“是。”
她仍是不敢看赵朔,低眸道:“兄长,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是我不好……”
话没说完,听得赵朔道:“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赵姝:“兄长想知道什么?”
“她这三年的事。”
赵姝为难:“兄长是说小老鼠的事吗?小老鼠被送进云泽台后,我对她的事知之甚少,也就最近一年才见过几面,只有这一年的事,兄长要听吗?”
“要。”
赵姝有了用武之地,她迫不及待想要弥补自己说谎的过错,凡是她能想起的事,全都说给赵朔听,说了足足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
赵朔紧抿唇角,一言不发。
赵姝想到什么,问:“兄长想看小老鼠写的字吗?她会识雅字了。”
不等赵朔回应,她高声喊人,吩咐奴随去屋里取来赵枝枝的竹简信。
信取来,赵姝拿给赵朔,赵朔摊开细看,目光拢住那些扭捏的雅字,手指覆上去。
赵姝早就想和人分享这份喜悦:“兄长,你瞧,小老鼠的字一天比一天好,这是她上个月写的,较之上上月的字,是不是进步明显?”
赵朔仍抚着竹简:“是。”
赵姝笑道:“小老鼠还会自己看书了,她喜欢稀奇古怪的故事。”
赵朔没有回应。
赵姝看过去,赵朔神情专注,将那些竹简拿在手中,一遍遍地看。
赵姝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她问:“兄长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赵朔盯着竹简上面少女刻就的雅字,失神道:“我三年前离家,原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再离家。”
赵姝听得稀里糊涂,她柔声道:“兄长本就不必离家,兄长是嫡长子,和我们这些女儿家不一样。”
赵朔:“受制于人的嫡长子,不做也罢。”
这下赵姝听明白了,她从前对赵朔身为男儿身的羡慕忽地变得可笑起来。
原来兄长也一样。她是这样,小老鼠也是这样,冠了一个赵姓,无论男女,皆为家族傀儡。要想不做傀儡,就得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当年兄长执意离家游历,抛下贵族的身份与荣光,赵家许多人笑他,笑他有富贵不享,偏要到外面吃苦头。她当时也不解,跑去问娘,娘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将兄长关起来。关了半个月,兄长仍要离家。
赵姝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视线触及眼前手握竹简的赵朔,问:“兄长以后留在帝台,有什么打算吗?”
赵朔没有回答。他将竹简卷好,一卷卷垒高,抱在怀中:“这些能给我吗?”
赵姝好奇,兄长要小老鼠写给她的信作甚?
她点头:“好。”
赵朔:“若是她召你相见,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说我回来了。”
赵姝不想令他失望,她提醒道:“云泽台鲜少召外人,如今战事起,要想出入云泽台就更难了,近来只有太子殿下的近臣才能得到召见。”
她想了想,说:“下次小老鼠托人送信来的时候,我可以在回信中告诉她,说兄长回来了。”
赵朔拧眉,许久,他开口道:“算了,不用你告诉她。”
赵姝:“真的不用吗?”
赵朔:“不用。”
赵姝不再坚持。一卷竹简能刻的字也就那么点,每次她给小老鼠写回信,都嫌一卷竹简不够刻。她不能擅自给小老鼠写信,因为信递不进去。云泽台戒备森严,只有小老鼠派人送信时取信,她的信才能被送到小老鼠面前。
她真想一口气给小老鼠刻十卷竹简回信。
要是来取信的人是那个人就好了,他肯定不会嫌她回的竹简太多太重。
赵姝想到昭明,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的玉佩,摸了没几下,她自己一愣,赶忙收回手压到袖子底下。
赵朔没有待太久,离开的时候,赵姝亲自相送。送到大门边,她忍不住往前多走几步。
赵姝这几天闷在屋里看文章,正好想到外面走一走,哪怕在街上随便走几步也行。
殷贵之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她在孙家,比在赵家畅快多了。
赵朔今日步行而来,没有乘轺车,见她跟出来,身后又无奴随相伴,不由问:“待会谁送你回去?”
赵姝:“兄长送我回来就行。”
“那还是算了。”
赵姝拽住他衣袖不放,“走一小段路,不走远,我上街瞧瞧,瞧一会就好。”
赵朔怀中抱着竹简,用目光示意:“从这里走到那边卖面饼的地方,然后就送你回来。”
赵姝讨价还价:“再远一些,前面有个卖布料的铺子,走到那里,然后再折返。”
赵朔应下:“行。”
孙府大门前的大树上,昭明拨开树叶,双眉紧皱,闷闷不乐地盯着从树下走过的两个人。
他的视线落下去,落在赵姝那只拽着赵朔衣袖的手。
此人是谁?
她不是说不找情郎的吗?